他心中百味杂陈,从未想过世上有这般复杂沉痛的感情。

    他出身优渥却又命途多舛,叛出家门时虽是少年,却已经经历过这世间至苦,对情感一事便抱持了一怀冷漠,油滑轻佻表象下藏一颗冷厉的心,并不觉得自己会对那些牵丝绊藤的感情有所触动。

    然而从那晚洞房所见,到今夜直面这一场用尽全身力气的哭泣,他忽然也觉得心间微痛。

    他的手刚刚落下去,厉笑却似感受到莫大的刺激,猛地一甩头甩掉他的手,放声大嚎,“别碰我——别碰我——都滚开!滚开!你也欺负我!你们都欺负我!”

    易人离惊得一跳,眼看她歇斯底里,怕惊动店家,又觉得她情绪过于激烈,怕于身体不利,想了想,一个手刀将她劈昏。

    厉笑闹得厉害,易人离注意力都在她身上,因此也就没有注意屋外正有声音接近。

    他劈昏了厉笑,把她抱上床,一转眼看见她因为这一番挣扎衣裳狼藉,准备给她拉好,手刚放上她领口,门砰地一声被踢开了。

    易人离回头,就看见门口,立了六个铁塔一样的汉子。

    厉家的宠妹狂魔葫芦娃们,不放心妹妹,顺着易人离留下的记号一路找过来,正好看见“厉笑哭闹尖叫大骂易人离欺负她,易人离把人打昏正准备用强”这样异常狗血的一幕。

    这下还了得。

    六个葫芦娃一起上,将可怜的易人离揍了一顿。

    在狂风暴雨的怒骂和拳脚中,易人离愣是没捞到机会为自己解释一句。

    厉家的家风:遇见敌人,先下手为强,遇见没把握一个人搞定的,大家伙一起上。

    当年鼎国公以泼闻名,从来没有道理和风度可讲。只要能赢,抱住敌方大将地上打滚掏裆抠眼珠的事情也干过,并以此为傲,家风代代相传。葫芦娃自然完美继承,且葫芦娃人多,这么多年早就练成默契,靠这一手打遍天京无敌手,除了当年有眼不识泰山,在从海外刚刚回京只有十三岁的宜王手中吃过亏外,一般都是别人吃他们的亏。

    等易人离被揍得鼻青脸肿,口齿不清,就更没办法解释了。

    而此时厉笑闹腾完了,又昏睡了,葫芦娃们心疼极了,把厉笑带回营地,自然也把易人离绑了回去,一路上每次看见憔悴的厉笑一次,就忍不住踢易人离一脚。

    易人离在市井混迹多年,自然不肯忍气吞声,何况他本是厉笑的恩人,免不了破口大骂,还没开口,厉家老大就脱下自己的臭袜子,塞住了易人离的嘴。

    易人离没被揍死,差点被臭袜子给熏死,壮烈在去长川的路上。

    偏巧和他一起出来的林飞白,和他也失散了,并且直接去寻找文臻燕绥,根本没有再回大部队。

    易人离被绑回营地,自然引起轰动,厉家葫芦娃们还不解开他的绑缚和臭袜子,虽然不会公开宣扬易人离的“劣迹”,却和厉以书私下愤怒地控诉了易人离乘人之危,掳走厉笑,并试图欺辱她的无耻行径。

    易人离本来都快绝望了,厉以书也是厉家子弟,肯定听信他兄弟的,这下他易人离救人快要把命给救掉了。

    女人啊,除了文臻,真他娘的都是坑人的玩意!

    幸亏厉以书能在众兄弟中脱颖而出,好歹性子沉稳一些。表示一路同行,易人离不像是这种人,其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阻止了葫芦娃们兄弟们要将易人离吊出去示众的行为,但出于稳妥起见,也没放开他的束缚,将他单独关押在一辆马车里,等待厉笑醒了问清楚再说。

    厉笑这一病沉重,两天后才清醒些,醒来就遇上哥哥们围床殷殷关切,还表示让她不用伤心,他们已经把那个混账小子易人离揍了一顿关起来,等她病好了,每天三顿地揍。

    厉笑吓了一跳。惊得当场就跳下了床。

    后来,后来事情就翻转了。

    情况从七个葫芦娃围追堵截要揍易人离,变成七个葫芦娃围追堵截要给易人离赔罪。

    易人离吃了大亏,又不能真的把这顿揍还回去,看见那六个搓着手的大高个儿就烦,干脆躲着走。

    毕竟谁每天早上睡得正香被六个铁塔一样的壮汉叫醒,然后被塞上一大堆乱七,他自己混乱了记忆记不得,负责信息联络的英文等人自然会安排,内城看守严密,高手多,就由武功最高的林飞白带着天机府中人,借着那些之前安排进来的探子的掩护,潜伏在易家,负责保护文臻燕绥并消息传递,外头的事务,由其余人贯彻执行。

    英文避着阳南岳和厉笑,将里头传递出来的燕绥的命令和任务和易人离做了分割。

    “殿下车驾和刺史就任队伍一旦到了长川主城之外,就要进逼易家,在此之前,殿下需要易公子做好以下几件事。杀了传灯长老手下准备竞争长老堂名额的人选。潜入内院,利用你的身份,合纵连横,不管以什么方式都可以,尽量聚集一批易家的人手。不需要地位太高,地位越高越不可靠。殿下说了,护卫、丫鬟,看守院子的婆子,乃至园子里唱戏的,跑腿的小厮,以身处下层不起眼却出入方便把守门户以及存在各种便利为标准。最后,需要您选择最适合将圣旨送入的地点,最好是易勒石身边不会被发现的地方。”

    易人离只道:“文臻怎么样?”

    英文摇头,他也没能直接遇上燕绥等人,未得召唤也不敢随意进入易家大院,只负责信息传递和任务执行。他想着之前听来的一些事,心中满怀感激,轻声道:“我想她一定是很好很好的……”

    文臻现在确实挺惬意。

    这一晚天气极好,月色与雪色共清朗,耀得院子里一片银华,而屋中红泥小火炉,绿蚁醅新酒,紫檀木桌上铺开黑白子,文臻和燕绥难得有闲心在手谈。

    刚吃完晚饭,时辰还太早,不宜夜间活动,便手谈一局消食。

    文臻其实不大会下棋,琴棋书画这几种高雅活动,研究所四人组都不感兴趣,棋艺自然无法和燕绥比,好在燕绥和她之间进行的一切活动,都不过是情趣,你来我往之间,怎样都是欢喜。

    本来燕绥说输了的要脱衣服,被文臻否了。燕绥又说不管输赢都脱他的衣服,还是被文臻给否了。三番两次耍流氓不成,殿下表示很不满。最后还是依了文臻的意思,贴纸条。

    但实打实的以棋局论输赢,对文臻自然也是不公平的,她怎么可能赢得过燕绥。

    所以这棋便从燕绥让三子,到让七子,到让十子……但最后还是文臻脸上贴满了纸条,燕绥脸上什么都没有。

    贴到贴无可贴,文臻不肯玩了,燕绥忍着笑,将纸条拿下来,在上面写字。

    文臻气哼哼地凑过去看,一边吐槽殿下太小气,也不肯放水。一边笑着读:“……愿与文臻同观日升日落。”再看另一张“愿与文臻伴月长祈福。”,再看下一张,“愿与文臻踏春放纸鸢。”再一张,“愿与文臻互为对方梳洗。”还有“愿与文臻共舞”、“愿与文臻弈棋”等等。

    文臻笑:“这是要做什么?”

    燕绥也不说话,仔仔细细写了几十张,又叠成一叠,再次看了一遍,将其中一些画了勾。文臻又看,是“互为对方梳洗。”“生死相托”“同游集市”“共同泡汤”等等几张纸。她略略懂了,便听燕绥道:“是想要和你一起做的事。画勾的是已经做过的。可你看,还有更多没有一起做的。蛋糕儿,我们被这些红尘俗事耽误太多了。”

    文臻深有同感,道:“哎,可惜皇子是终身制的,不能辞职。不然分分钟我们深山老林种红薯啊。”

    燕绥想了一下,并没有露出神往神色,皱眉道:“要在泥巴地里种东西吗?那还是你去吧。我在屋子里等你。”

    文臻惊笑,“你等我?你等我你做什么?我耕田来你织布吗?”

    燕绥又想了一下,道:“未为不可?”

    文臻正在喝茶,呛了一下,想象了一下燕绥织布的场景,图案不齐整,剪了!线头没理齐,剪了!颜色不对称,剪了!还有,今天织三米明天就不能织二米九或者三米一,今天织黑色的明天就必须要织白色的……算了还是回去朝廷当皇子吧,感觉皇子还好伺候一点。

    她笑了一阵,若有所思地道:“你这个倒让我想起我们那里,网上倒也经常有这种段子,什么要和你一起做的九十九件事,瞧着倒浪漫。当初宿舍里我们看这些,大波最憧憬,男人婆最鄙视,小透视还没发育好不懂这些……”

    “你呢?”

    文臻眯着眼睛想了一下。不大记得当时自己是个什么想法了,既然不记得,大抵是无动于衷的,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我觉得,是挺浪漫的。但不需要九十九件这么多,最起码在我这里,感情不需要这么多仪式感,我只想要一件事。”

    燕绥的眼眸在此刻的灯下也似星光微漾,瞧来醉人亦动人。

    “你想要什么?”

    文臻望定他,忽然唇角一弯,给他一个甜蜜的,大大的笑容。

    她轻轻唱起来。

    很多年前,在那个时空,一首近乎家喻户晓的,在无数人心目中代表最为温馨最动人爱情的歌。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

    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

    文臻嗓音条件并不好,也就比五音不全强一点,然而这首歌并不挑嗓子,更多以情动人,她伤病之中微哑的嗓音在寂静的夜中迤逦,一字一拨心弦。

    燕绥眸底醉人的神情便如美酒将溢。

    一直等文臻唱完,他才一伸手拂乱棋盘,一把便将文臻抱在了怀里。

    文臻靠在他怀中,身周都是他醇和又微凉的好闻气息,此刻的氛围亦如那首总是令人心底安逸的歌所唱,冬夜煮酒,暖火明灯,爱人在怀,静夜悠长。

    哪怕身处虎穴,遍地皆敌,可这小院一隅,便能给她此生至此难得的浪漫瞬间。

    只要相爱的人在。

    头顶上,燕绥的下巴搁在她发顶,说起话来一顿一顿的,“蛋糕儿,虽然这歌很好听,可我还是觉得,九十九件一起做的事,这事儿挺有意思的,我们也在一起,做满九十九件事吧。”

    文臻靠着他,搔他的下颌,懒洋洋唔了一声。

    “等到做完那九十九件事……”燕绥轻声道,“我们便成亲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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