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苦笑。

    坑啊。

    刚说不要泄露身份的,一眨眼就泄露了。

    那书生念了一遍,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喃喃道:“这名字好生眼熟……啊,文臻文大人!”

    他声音拔高,顿时周围的人都听见了,唰一下万众目光都瞬间砸在她身上。

    在美食之都昌平,文臻这个名字,如雷贯耳,几乎是所有食家的偶像。

    “厨神文臻啊!”

    “原来是她!难怪点评那些厨子那么犀利!”

    “哎呀昨晚难道我们吃的是文大人做的面吗!”

    “一夜臻注意力一直在她身上,防备她忽然出手,因此也就没注意到,人群的涌动,已经慢慢将她带向后方,同时也堵住了从韩府内各个方向赶来的燕绥等人。

    文臻正要转身和拉住自己的人说不用再走了,在这里等燕绥等人就行,她刚转身,眼角只掠到对方黑色的衣角,忽觉腰间一紧,身子已经腾空而起。

    文臻“哎”地一声道:“哎呀咱们不必跑这么快嘛,有百姓在那挡着,府衙的人不能把我们怎么样啦……”

    忽然她发髻一紧,手指一颤,袖子一抖,腰间一送,靴子一震……

    一双手分花拂柳般从她的发髻一直照顾到她的靴尖,叮叮当当哗哗啦啦一样细碎响动,一路走一路落了各种针勾刀刺药粉药丸纸片……连她头顶上的簪子发钗的尖端都全部被截掉了。

    文臻目瞪狗呆,然后苦笑。

    好吧,她先前就发现人群里拽住自己的人不对劲,装作没发现,一边虚以委蛇一般准备下阴手,结果这人对她竟然好像无比了解,抬手之间,从头到脚,瓦解了她全部的武装。

    那双手极轻,当真春风细雨也似,却雷霆霹雳瞬间解除她从头到脚可以令一百个壮汉死一百次的武装。

    他的手从她耳垂上掠过,一对珍珠耳环落入他掌心,文臻还没来得及欢喜,他手指一弹,那对耳环里爬出一只小虫子,滚出几个芝麻大的丸子,掉下一段细细的金丝……

    那雪白又可怕的手指最后掠过她的手背,然后她掉了一层假指甲……

    最后的手段也被搜出来,文臻真的笑不出来了。

    这人手指间的动作给她一种分外温柔的感觉,这令她有种奇怪的错觉,想到了某些人某些事,然而他动作的风格和代表的意义又特别霸道决断,令她瞬间生出迷惑,无法判断这会是个怎样的对手。

    那人将她揽在怀里,眨眼间搜遍了她身上的鸡零狗碎,顺手还给她罩了个当地人都常穿的灰扑扑的罩衣,一只手揽住她,一只手散开她的发,文臻此时已经动弹不得,正觉得这个举动奇怪且暧昧,他那单手却已经抓住她的发,灵巧地三绕两绕,竟然又盘成了一个发髻,还是不大好盘,她也很少盘的灵蛇髻。

    文臻叹为观止。

    这髻她自己都盘不好,她就没见过一个男人能单手给女人盘髻的。

    髻盘好后,他手顺势往她脸上一抹,她便觉得脸上好像多了一层胶质的东西,有点闷气,想来是面具了。

    耳朵上微微一凉,却是戴了一对耳环,却不是原来她的由燕绥赠送的由玳瑁和珍珠制作的那对,感觉像个小管子,沉甸甸的,经常撞在她脸颊上。有时候还能听到隐约的液体流动声音,像那小管子里装了液体。

    只不过一个转身的工夫,她已经被改装成了一个普通的妇人,她看不见自己现在的相貌,却看见耿光从人群中挤过来,四处寻找的目光毫无停顿地从她身上掠过。

    此时这条街道上有太多的百姓,并且都陷入了发现她的兴奋和冲动之中,这使得人流分离变得分外困难,一些人兴奋完了,回头再找时才发现,“咦,文大人呢?”

    文大人此时和许多结伴而行的夫妻一样,依偎在男人的怀里,天气渐冷,男子体贴地护住了她的头,携着她顺着散开的人流,渐渐走入了某个巷中。

    此时便是登高远望,比如像燕绥一样,站在了韩府的院墙上,一样难以辨别。门口蜂拥着一团,还有很多人四面散开,三三两两,汇入周边四通八达的街巷,穿着打扮都差不多,也看不见有和文臻相似的人。

    燕绥站在高处,目光只盯着三两成行的人,吩咐中文:“去看看所有两人或三人行,有搀扶动作,有衣饰遮掩的,不必管形貌和文臻是否相像。附近周边的屋子也都过去看一看,不能放过任何可疑。”

    护卫们领命而去。

    此时文臻已经进了一条小巷,那人从容地拥着她,轻扣门环,随即便有人开门,一个老苍头欢喜地招呼道:“公子和夫人回来啦。”

    然后便有两个丫鬟迎了上来,从那男子手中接过她,一边笑盈盈道:“夫人今日瞧着丰馔节热闹吗?可尝着什么好吃食?”

    另一人也笑,“听说街上来了个外地的名厨,一手火面妙绝,夫人可尝着了吗。真的好吃吗?”

    两个人叽叽呱呱,言笑晏晏,真像是去迎自家出门看热闹的夫人,语气神情自然流畅,哪怕这院子里都是他们的人,也感情投入真实,绝看不出一丝异样。

    文臻想奥斯卡欠你们一座小金人。

    忽然能说话了,她也便笑答:“当然尝到了啊,那就是我做的嘛。”

    话音未落,她感觉自己又不能说话了。忍不住用力地冲前方男子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丫鬟们笑成一团,道:“夫人依旧如此顽皮。”

    那男子像背上有眼睛,忽然转过头来。

    文臻屏住呼吸。

    然后她看见了一张平常的脸,平常到掉进人堆里眨眼就找不到了。

    唯有那双眼睛,分外清透明澈,似明月之下一泊雪湾,汇聚了这世间的亮,近乎璀璨。

    这眸子如此夺人,以至于她仿佛瞬间被吸进那目光,脑子一空,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结果更加记不得那人的容貌了。

    只记得这眼睛漂亮,眼神也冷,寒气幽幽,令人不敢造次。

    他开了口,声音却很好听,如风吹玉竹琅琅,听得人耳朵都似在微微发痒。

    他道:“夫人逛街累了,早点安排歇下吧。”

    摆着一张冷漠的脸,却也是深情款款夫君口气,文臻听得满身不适,这些人都是东堂演艺学院出身的吗?

    那俩丫鬟娇声应了,簇拥着文臻进屋,两人一左一右,攥住了她的手腕,文臻已经被那男人制住,这两人依旧很是小心。

    进屋之前,那丫鬟还对外头喊了一声,“伙房水烧好了吗?等会夫人要沐浴!”

    一个小厮的声音立即接上,“好咯!夫人想要,随时都有热水!”

    吱呀一声,门关上。

    此时林飞白麾下一名护卫正飞身掠过墙头,听见这句,犹谨慎地停了下来,伏在屋顶上,掀开瓦片向下看。

    底下,灯光明亮,热气腾腾,满桌佳肴,一个女子正垂脸吃饭,两个丫鬟不停给她布菜。女子对面的男子,在慢慢喝茶。

    非常常见的居家景象。

    那护卫轻轻盖上瓦,转身消失在黑暗里。

    屋瓦下,文臻搁下筷子,无声地叹一口气。

    面前确实是一桌饭菜,且整治精洁,茶汤俱备,两个丫鬟像真的是她的丫鬟,尽心尽力布菜,连虾壳都替她剥好。

    文臻手腕能动,看样子是留给她吃饭的,她就老老实实吃饭,人真要害她用不着费这么大心思,吃饱了饭才好作妖。

    男子坐在对面,已经换了一身黑色镶银边的锦袍,色调和人一样冷肃,却又和林飞白那种薄雪飞剑一般的冷肃不一样,他给人感觉很稳,很远,像看见前方巍巍大山,在冷月青天之下起伏,但往那里行去,却路途遥迢。

    文臻忙碌了一夜,本就饿了,这桌上的菜居然还算对胃口,她也就多吃几筷,趁着这吃饭时间,思考一下自己的处境和对策。

    看对方这风格,不像要对她不利,也或者是暂时不打算有所不利,想要稳住她,另外做些什么。

    要么,就是这一批人只是个执行者,只需要困住她,在等待真正要对付她的人到来。

    要么,就是这些人就是主谋,困住她利用她,真正的目标是别人。

    但不管是哪一种,她都不能留在这里。

    对面那男子,并没有吃饭,在缓缓喝茶,看着一卷书。

    文臻想看他在看什么,也不掩饰,伸长脖子一瞅。

    《石猴传奇》

    文臻:“……”

    还挺接地气的。

    一个看西游记的绑匪,总让人感觉好像安全一点,她却没了食欲,将筷子一搁。

    一个看西游记的绑匪,说明对自己做的事成竹在胸,无所畏惧。

    她直觉,这是个难斗的敌人。

    也不知道以前有没有山水相逢过。

    这一搁,下意识看了一眼桌上菜色,她忽然觉得不对。

    油爆虾、辣子鸡、辣炒肉片、蒜油鳝丝、咸肉白菜煲……

    都是浓油赤酱,味道猛烈的菜。

    她自从味觉受损之后,确实比较喜欢这种口味。

    这是对方知道,还是巧合?

    应该是巧合吧,毕竟家常菜式,本就这些做法。

    她放下筷子,便有人收拾桌子,有人打水来给她洗脸洗手,丫鬟去里间铺床。又请老爷去洗漱。

    文臻受到了惊吓。

    干嘛,做戏还要做全套,难道夫人还要和老爷睡一床吗?

    就方才吃饭那一阵,这头顶屋瓦已经被掀开三回,她算过了,林飞白护卫一批,燕绥护卫一批,她自己属下一批,齐活了。

    之后就没有动静,想来找不到她一定会扩大搜索范围,不会总停留在附近。

    这里离韩府其实很近,灯下黑。

    她心中忽然涌起一阵疑惑,韩府,真的只是因为给世家选厨子而发达的吗?真的和世家没有更深一层的联系吗?

    门吱呀一声开了,“老爷”一身清爽地进来了。

    当真洗漱过了。

    文臻瞪着眼睛看他。

    他进来,很随意地吹了灯,道:“夜了,夫人,歇息吧。”

    ……

    夜了,找人的人还没停。

    燕绥和林飞白在昌平城中心一座酒楼的屋脊上再次碰见,都在对方眼里看见了一无所获。

    燕绥原先一直在韩府附近,第一时间传令昌平城外的护卫队伍,秘密包围昌平城,务必让任何人不得出城。

    然后又让中文安排一批护卫,在昌平三处城门前布防,严控所有出城的人。

    他已经对赵府尊亮了身份,浑身大汗的赵府尊按照他的要求,下令城内所有的兵丁衙役俱留在原地,并控制了韩家所有人。

    当晚实行宵禁,所有人等不得外出行走。

    韩府灯火通明,所有人拘在一个院子里。

    以韩府为中心,已经经过了一轮秘密搜查,每家每户都不会放过。

    所有事情几乎都在文臻刚刚被掳就已经进行。

    赵府尊战战兢兢,从知道文臻身份起就已经腿软,彷如被雷劈了一道,接着便听说文大人被掳了。

    下一瞬间朝野闻风丧胆的宜王殿下,便站在了他面前。

    看着殿下淡漠却又散发无穷冷意的面容,他便觉得那寒气直渗入了骨髓里。

    赵府尊再三请求调动全城兵丁衙役来寻找文臻,想要将功赎罪。燕绥却没理会。甚至直接下令将赵府尊控制在县衙里,连同他所有家属亲信。并让人传令留在昌平城外队伍中的书记官,直接上书朝廷请罢赵府尊。

    他不信这人,也不认为人多就好办事。

    人多只会更容易浑水摸鱼。

    他立在午夜风中,微微闭眼,感受风里的气息。

    他在文臻身上,留了引子,他送她的所有礼物,都用师门的独特香料熏染过,平常嗅不着太浓气味,但对他来说,却像是一缕细线,始终摇曳在他的天地里。

    现在这缕线,也断了。

    而被掳走这一路,以文臻的手段和才智,本该留下各种蛛丝马迹。

    但是一点都没有。

    对方很厉害,很了解他和她。

    对面,林飞白沉声道:“全城人的墙头,几乎都听过了……”

    他神情微微沉郁——今日本是说好的,燕绥的护卫在韩府里面,他的护卫在韩府外头的人群里,里外配合,随时准备保护接应文臻,结果百姓忽然涌上,将门边的护卫挤开,门又忽然开了,文臻瞬间被弄走,他的护卫当时惊鸿一瞥,看见站在文臻身后的人,穿着打扮赫然是三纲五常的风格,还以为是同僚,结果便错失了先机。

    而更糟糕的是,文臻不是柔弱女子,她身上能够对付敌人的玩意花样层出不穷,又善于伪装,心思灵活,个人安全其实是有保障的。

    但文臻硬是无法出手,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来,可见这出手之人,必定非常厉害且非常了解文臻。

    甚至可能,也非常了解他和燕绥。

    “那就直接搜。”燕绥回答还是他一贯的简单粗暴,像什么都不挂心。

    “不怕打草惊蛇?”

    “他们一定还没出城,就在这城中,我们搜寻开始得很快,他们来不及转移。”

    “如果有地道呢?昌平有能力从城中挖地道直接到城外的,只有韩府和府衙……”

    “如果这地道不在韩府,在别处呢?”

    林飞白沉默。寻人如果没能抓住先机,后头便是大海捞针了。

    “既然先前听遍了周围的墙头没有异样,那就还在装作寻常百姓正常生活。夜深已睡,可我还没睡,那就都起来吧。”

    燕绥一声令下,底下开始砰砰砰敲门。

    作风很凶悍,很霸道,冲进门,揪起人,翻开被子,一定要听见女人尖叫并怒骂,才唰一下飚走。

    一时间底下鸡飞狗跳,沸反盈天,被这吵嚷所惊,一家家民居次第都亮起了灯。

    燕绥和林飞白的目光飞快地寻找还没亮灯的民居。

    在这种情形下,正常人都会点灯看看怎么回事,不敢点灯的,多半心里有鬼或者屋里没人,无论哪一种,都算有了目标。

    也许有问题的屋子里的人,最终会反应过来也点上灯,但一定会先偷偷查看,会慢上一步。

    想要在这如满天繁星次第点亮的灯火中找到没点的,以及点得比较慢的,其实非常难,黑夜里屋舍分布并不均匀,点灯快慢其实也没太大区别,需要非常强大的眼力注意力和观察力,燕绥和林飞白两人立在高处,各管一半,片刻后,燕绥目光落在西南角一处屋舍。

    那里,附近已经响起了拍门声,但是那间屋子好一会儿没有动静,然后便燃起了灯火。

    看起来没有异常,但是燃起灯火的时候非常快,突然燃起了两处火头。

    然后一处火头一闪,分外地大,像是什么烧起来了,转眼又灭了。

    几乎瞬间,燕绥便掠了过去,林飞白也迅速反应过来,跟了上去。

    ……

    假老爷一脸从容说夫人歇息的时候,文臻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因为对方的态度太从容了,近乎温柔,她甚至能感受到一种隐隐的期待和欢喜。

    这反而让她生出恐惧感,但是没有办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被温柔却无法抗拒地扶到床上。

    还没到床边,她道:“我要睡床里!”

    男子似乎愣了愣,文臻已经迫不及待往床上倒,男子只得弯身轻轻一推她肩头,文臻骨碌碌滚到了床里。

    只这么一滚,她便确定了,并不是她想的那样,床板是机关。

    按照正常逻辑,燕绥等人肯定要搜查全城,此时上床睡觉,大抵就是要从床下翻落地道,所以文臻要求滚床,测试了一下。

    机关大师燕绥教过她,再天衣无缝的机关,都会和真实的物品存在区别,比如这种床板机关,睡上去的时候能感觉到轻微的边缘振动,那是因为两边床缘必须要留下缝隙的缘故,但只有用心感觉才能察觉。

    就算床板没问题,床里头比较黑,也有利于干坏事。

    她直挺挺在床里躺好,抬头看屋顶时,觉得那屋顶好像分外高阔。

    身边微微一重,那男子也上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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