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气原本深藏,哗一下,便被人间巧手揭开。

    外间晕着的闻大爷动了动,最里间隐约响起夺夺之声。

    闻大娘靠着门框,看着窄小黑暗厨房里,渐渐氲开的淡白水汽,和水气里那个娇小玲珑的背影。

    她的眼眸中也渐渐水色晶莹,像包裹着一个一击即碎的梦。

    她喃喃:“真真不会做面条……”

    一只碗递到面前。

    碗里的面汤泛着晶莹细碎的油光,而面条并不是雪白,微黄莹润,衬着碧绿的葱花,让人恍惚想起三春柳色,翠挂枝头。

    闻大娘心中恍恍惚惚,有心要抗拒,手却不由自主伸出去接,眼光一垂,忽然像被烫了手一样往后一缩,“你不是真真!真真手腕上有一道烫痕!她就是因为小时候被烫伤,才从不下厨房的,你,你不是真真!”

    “咦,大娘你不是一直都知道我不是真真吗?”文臻笑着捧捧碗,偏头看她眨眨眼,“对,你家真真还在乱葬岗,我只是长得像她而已,但是你不觉得我这时候出现,比你家真真复活还好吗?就你家真真那个没头脑没技术没胆量偏偏有胆子去死的性子,你觉得她活过来有用吗?”

    闻大娘怔怔地看着她,似乎很难面对这张和自己女儿十分相似的甜美小嘴,能蹦出这样听的人骨头发冷的恶毒话来,忽然急喘一声,向后便倒。

    文臻立即去抢她手里的碗——摔坏了多可惜。

    闻大娘却没倒下去。她身后忽然多了根拐棍,拐棍硬生生顶在她后背,顶得闻大娘剧痛之下,哎呀一声立即站直。

    随即黑暗中转出一位老妇人。

    文臻讶异地瞪大眼睛。

    老妇人和满身烟火气的闻大娘截然不同的风格,一头银丝丝毫不乱,身上衣裳虽旧不破,质料精良,磨毛的袖口,都以高超的技巧细心地修补过,头上还插着金簪,簪上珠子硕大浑圆,浑身透着和这平凡人家格格不入的自矜尊贵。

    一把年纪的人,站在这陋室里,也似有光。

    文臻却一眼看见她目光并无焦距,好像是个瞎子。

    眼睛不行的人难免畏缩无措,这老妇人身上却半点看不出,端端正正站着,手中拐杖夺夺点了点地,碰到那个装财物的包袱,拐杖便灵巧地伸进去,叮一声撞击金属之声响起,老妇人拐杖一顿,“银子?”

    “你们还给刘家的,我给拿回来了。”文臻笑,“要我说,你们也太老实了,凭什么还给他们?知不知道,闻真真是吊死在刘家门口的!”

    闻大娘刚刚缓过神来,听见这一句,又一声急喘,大抵又想晕,但看了看那老妇人,愣是没敢晕。

    老妇人脸上竟看不出任何悲痛之色,只唇线抿紧,像个倔强的“一”,每道横平竖直,都是对这龌龊世事的无言抗争。

    随即她便彻底恢复了平静,转向灶台,缓声道:“丫头,面条来一碗。”

    文臻瘪嘴——她不知道还有一个人,第三碗是给自己的,特意量还多一点,结果这瞎眼的老妇人,一指就指对了最多的那碗。简直让人怀疑她在装瞎。

    文臻心不甘情不愿地捧碗过去,当然并不是最多的那碗,瞎眼老太也没神奇到发现猫腻,端了碗端端正正坐下,第一口入口,她微微一顿,似乎下意识想要咂嘴,却被深植于髓的教养硬生生止住,只眯起眼睛,长长叹息一声,一霎那神情似怅然,似怀念,似透过此刻面香袅袅,得见深埋于记忆中的钟鼓馔玉的往昔岁月。

    一直盯着她的闻大娘,下意识咽了咽口水,不由自主捧起碗,筷尖的面条莹然生光,微呈乳白的汤汁颤颤滴落,香气如丝带般在鼻尖缭绕,闻大娘吸溜一声,面条便入了口。

    几乎立刻,闻大娘就睁大了眼睛。

    这面条!

    她也做了一辈子饭,面食尤其拿手,可她也从来不知道,面条居然可以做成这样?

    精彩在于面本身,毕竟条件有限,因此尤其考验手艺,而这阳春面,面条筋道弹牙,汤汁爽滑细致,也不知道这面是怎么揉的,里韧外弹,生生吃出了层次感,面与汤相辅相成,第一口只觉清爽,第二口享受面香,第三口便咀嚼出无尽的鲜美滋味,呼啦啦几口下去,不知不觉碗便空了。

    闻大娘吃着,抬起袖子呼噜抹了一下眼睛。

    这般滋味,真真再也不能知道了!

    瞎眼老妇也以看起来不快实则非常有效率的速度吃完了,连汤都一滴不剩,良久叹息一声,“原来清汤下面才能拥有这般平实入心的美妙啊。”

    哦不,文臻想,你给鲍鱼海参蹄筋会有更不同的美妙的,这不是没材料,连只鸡蛋都没有嘛。

    还好,还有一个人没醒。

    文臻刚要庆幸地端起最后一碗,随即便见帘子一掀,闻大爷游魂一样飘了进来,迷迷瞪瞪端起那碗面条,唏哩呼噜一阵响。

    这位硬生生是被香味救醒的。

    文臻却觉得自己会被饿晕了。

    “现在天晚了,明早记得起早,多买些菜。”老妇平淡地吩咐。

    “是的,娘。”闻大娘的泼辣在老妇面前似乎毫无用武之地,下意识答应一声,随即反应过来,指着文臻正要说话,老妇已经又道:“买些鱼肉,真真好容易回来,须得操持一下,让左邻右舍也沾沾喜气。”

    “娘她不是……”

    “银子不够,拿这个去当。”闻老太太拔下头上的金簪,并无丝毫留恋之意地递给闻大娘,闻大娘接了,随即烫手般手一缩,愕然道:“娘这是你最后的陪嫁了,你说过饿死也不送当铺的……啊不对,娘,你弄错了,这个不是……”

    “真真的房间在西间,不要走错了。”闻老太太已经平静地转向文臻,文臻审视地盯着她,嘴上笑应一声。

    “娘她……”

    “吃完了就去睡,明天还有活儿。”闻老太太听而不闻,拐棍夺夺地敲着地,转身要走。

    “娘!”闻大娘一声大喊。

    老妇人停步。双手拄在拐棍上,背影挺直。

    “她不是真真,不是!”闻大娘指着文臻,额头青筋都爆了出来,失控大喊,“怎么能让这个陌生人占了真真的一切!”

    “吸溜。”一声,响在此刻爆发后的岑寂之中,分外的清晰响亮。

    闻大爷吃完了。

    因为吃得太投入,他没能止住最后一声大力吸吮,这让爱面子的老书生讪讪地红了脸。

    这一声让闻大娘好像找到了发泄口,“啪”地一声脆响,她抬手狠狠打掉了闻大爷手中的碗。

    几乎立刻,又是“啪”一声,惊得还没反应过来的闻大爷浑身一颤,而闻大娘已经捂住脸,嚎了一声。

    “娘!”

    文臻目瞪口呆看着闻老太太,瞎了也有这样的准头和速度,这老太太牛。

    “真真的一切是什么?”闻老太太打完媳妇耳光,脸不红气不喘,连头发都没乱一丝,稳稳地注视虚空,“是忘恩负义的未婚夫?是势利无耻的婆家?是不怀好意的王府?还是只会屈从上意的府衙?这样的一切,人家肯担,你不感恩,还敢给我阻扰?”

    闻大娘狠狠咬了咬牙,指着文臻,“娘你看她的模样!长得和真真这么像,这时候来到我家,世上有这么巧的事?现下这个烂摊子,再让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冒充真真,您不怕招来大祸!”

    “祸已经来了!”闻老太瘪瘪的嘴角写满讥诮,“你也和刘家一般短视,以为人死了就能撕掳干净,你知道定亲王府是个什么货色?你知道那位什么性情?被拂了面子会轻轻放过我闻家?何况还不一定仅仅是被拂了面子!你倒是说说看,真真是什么天香国色,值得人家一个亲王惦记?”

    文臻心中暗暗比个赞——人瞎心不瞎,老太太明白人!

    闻大娘噎了一下,眼底渐渐浮现惊惶。

    “姑娘,你知道真真的事,然而你还是来了。”闻老太太转向文臻,“老身是不是可以认为,你有心帮我闻家?”

    ------题外话------

    今天说几句心里话。

    这本书,之前公告已经提过,开得很艰难。三年多的空窗、个人角色的变换、从心理到生理各个方面的变化,几乎都给写书这件事本身造成了很大的障碍,于我自己,我想封笔。然而最后,为了一个完满的结束,为了给读者一个交代,我克服很大的情绪问题,回来了。

    因为心里明白,再耽搁下去,天定系列就永远不会完结了。

    然而写书现在给我造成了很大的压力,烦躁和焦虑时刻困扰,如果再没有平和安静、不受干扰的氛围,我很怀疑我能否坚持到底。

    所以,请原谅我现在的玻璃心,我天性悲观,易受他人言语影响,陷入不断循环的自我质疑和否定,长此以往对写作不利。如果诸位对文失望了,不满意了,不喜欢某个细节了,不能接受某个设置了,藏在心里或者安静地离开,就是对我的包容和爱护。我提前在此感谢。

    也请不必担忧没有读者的督促鞭策,我就会狂妄自大胡弹乱扯——我写书多年,丰富的经验足以让我比读者更明白各种所谓的问题,每一天的文我都会复盘,存稿在不断修整,能做到的就是我目前的极致,我不需要醍醐灌顶,我只需要日丽风和。

    也并不求盲目的彩虹屁,写文已经如此疲惫,我们就聊一块钱的小鲜肉,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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