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三丁目的夕阳》和相关采访,不知道这部电影准备发行dvd版本,或者其他海外版本么?如果涉及商业机密,你可以不用回答我。”

    顾诚认为这不算商业机密,直截了当就说了:“当然要出。会有dvd的导演剪辑版,也会有华夏版,事实上华夏版下周就要上映了。”

    电话另一头的中岛美雪阿姨想了想,不好意思地开口:“既然是这样……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顾诚坦言:“你说就是了,不用客气。”

    “我能请求你给个机会,选用《请给我一个永远的谎言》这首歌,作为新版的片尾曲么?”中岛美雪说完,似乎自己也觉得有些荒谬,补充了一句,“不是为了钱,不要钱。都一把年纪了,我还要钱干什么。”

    或许是话题跨度和跳跃性太大,顾诚宕机了几秒钟:“您是说,希望我用那首歌作为片尾曲?呃……抱歉,我并不是怀疑您的才华。只是太突然了,我想知道为什么。”

    电话里的中岛阿姨犹豫了一下,说:“方便的话,可以面谈么?”

    “这当然没问题。”顾诚也觉得一个都50岁的前辈艺人了,名利淡泊,还能坑他不成。

    而且对方上门求见,姿态已经摆得很低。

    挂断电话,潘洁颖捉住顾诚的手,关切地问:“怎么?公司又有事了?”

    顾诚安慰潘洁颖不必担心:“没事儿,我也想不太明白。大致就是中岛美雪前辈突然说对我的电影很有感触,希望我用她的《请给我一个永远的谎言》作片尾曲,还说她飞过来和我谈,今天到沪江的机票。咱还是讲点儿地主之谊吧,去沪江等她好了。”

    一边说着,顾诚脑中的不可思议还没来得及褪去,因为他跟那些人完全没有任何交集。

    “中岛美雪?是个女歌手么?”潘洁颖的神色便有一些紧张,因为她听到顾诚提到这事儿的时候很理所当然,似乎对方是个蛮牛逼的角色,她说想让自己的歌给谁用,对方就一定要领情一样。

    顾诚这才想起,表姐对于乐坛前辈们的的行情不太了解。

    这个时代没有超链词条,“百度百科”还得过15个月才会出现。大伙儿从互联网上接受到的咨询一鳞半爪不成体系,再正常不过了。事实上哪怕是十年后那些扶桑吹,一口一个中岛美雪,在05年的时候也不一定认识这个阿姨。

    顾诚不觉得这有啥好显摆优越感的,用尽量平铺直叙的语言,给表姐扫盲了一下:

    “一个50岁的阿姨。总之挺牛的,创作能力很强,你只要知道邓丽君王妃任贤奇刘弱英郑秀文……都翻唱过其中某些创作,就行了。

    至于《给我一个一生的谎言》这首歌,我也听说过,是当年扶桑创作界另一位前辈吉田拓郎委托她写的,大概七八年前的事儿了吧。当时拓朗先生年过五旬、才思枯竭,就找年轻时的红颜知己求曲,‘要像遗嘱一样’,然后美雪前辈就写了这首歌送给他。

    坊间小报都说这是首情歌,希望表达‘明明不爱至少骗我一辈子爱’之类的庸俗情感。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没道理拿这歌做《三丁目的夕阳》这样的文艺片片尾曲才对……看来实际上这个创作另有隐情吧。”

    “会是什么隐情呢?”潘洁颖不是娱乐圈里的人,这些东西从没听说过,所以很是好奇。

    顾诚耸耸肩:“我怎么知道,总之当面谈了就真相大白了。”

    ……

    顾诚在沪江并没有生意,连个办事处都没设,所以他就不拘小节地让秘书给他预约浦东机场附近一家上岛咖啡,包个场子。

    中岛美雪的飞机要中午才到,所以顾诚和潘洁颖到得早了。他就吩咐咖啡馆的老板给他找一张扶桑专辑,《给我一个一生的谎言》,他好趁着等人的点儿先放来听听。

    咖啡馆老板一阵受宠若惊找了半天,结果没找着,太小众了,还亲自给顾诚表示歉意。

    顾诚只能去叮铛网的后台搜罗了一下,找到了这首歌的数字版资源,一个已经被屏蔽的盗版资源,而且是中岛美雪本人唱的(这首歌的授权送给了吉田拓郎,所以是收录在吉田拓郎的专辑里的,美雪只有私下里的现场版)。

    如今的“叮铛网”已经彻底实现正版化了,会主动定期自查资源是否有侵权,有的话就屏蔽掉,但是管理员后台还是可以看见。所以这世上基本上就不存在“叮铛网”上都找不到的歌。

    为了谈正事儿,就当是“为教学科研目的而正当使用”吧。

    咖啡馆里,很快响起了《给我一个永远的谎言》

    “听说纽约正飘着细细的小雪,也不知成田出发的航班是否还来得及。

    如果一个个把所有朋友都借个遍,也不至于飞不到那里去,只是纽约而已。

    可是却偏想听永不破灭的谎言,想听‘两个人的旅程现在仍还在继续着’

    你啊,我要你说永不破灭的谎言不管到何时都不要揭穿背后的真相

    我要你永不破灭的谎言,要你说‘一切的一切皆由爱而起,为爱发生’

    ‘是我已经对这样的国家不再抱任何希望’,朋友曾经这样嚷嚷着,为了躲避追捕流亡到他乡。

    来信说他正病倒在shang海的陋巷,陌生人的代笔,素不相识的生硬字迹。可是仍想坚持永不破灭的谎言,信的最后以‘不要来找我’结尾……”

    顾诚懂日语,潘洁颖不太懂,不过跟着顾诚这些年,多少能听个大概。

    歌里面歇斯底里的“是我已经对这样的国家不再抱任何希望,朋友曾经这样嚷嚷着,为了躲避追捕流亡到他乡”以及“他正病倒在shang海的陋巷,陌生人的代笔,素不相识的生硬字迹”、“不要来找我”。

    这些歌词,怎么看都不像是儿女私情的笔触。

    反而给人一种60年代末70年代初米国那边反战摇滚、垮掉一代的民谣化错觉。

    浓浓的“同志”味啊。

    顾诚和潘洁颖静静地听了半个多小时,还没琢磨过味儿来,中岛美雪已经到了。

    咖啡馆门口,徒步走进来一个五十岁光景精神健旺的阿姨,看样子从浦东机场出来就没打车,似乎是觉得近。也没戴墨镜,应该是觉得自己过气了,不会被围观。

    顾诚姐弟俩站起来迎接,算是敬老。

    “中岛前辈,幸会,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见到您。”

    “不必客气,是我来得唐突了,请多多指教。”中岛美雪潇洒地微微鞠躬,还职业病地甩一甩头发。

    她有个习惯,每次唱那首后来被邓丽君翻成《漫步人生路》的歌时,都要像小姑娘一样骄傲地甩一甩头发,似乎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傲气,不知道谦虚为何物。

    也算是真性情吧。

    顾诚邀请对方坐下,亲自给她倒了咖啡。斟酌着说:“您那首歌,我刚才特地听了,大致有点儿理解您希望用它做片尾曲的心境——看来坊间传言多有不实啊。”

    中岛美雪喝了一口,眼神已经有点儿惊讶:“你这么快就听懂了?那我倒是小看你了。我特地飞过来和你面谈,就是想给你解读一下当初的创作心境的。”

    “那您继续,我也不敢说听懂,只是觉得不像是情歌了。”顾诚也没敢托大,很谦虚。

    “那也不错了,在你这个年纪。我相信《三丁目的夕阳》全部创意都是发自你本心的。”

    中岛美雪感慨了一句,也不跟顾诚客套,就自说自话解释起来。

    “其实我是个毛左。”

    第一句话就让顾诚差点把咖啡喷出来:“噗——咳咳,你说啥?”

    “很奇怪么?80年代之前,这个世界其实很左的。你们年轻人可能不了解,60年代的时候,北夷经济和生活都比东夷好,东德和西德也差不多。古巴人还靠赫鲁晓夫的经合会计划经济高价收糖,富得流油。东欧人,无数人,都觉得那种制度没有问题。

    在第一代人的自律下,那个制度似乎真的很优越。连勃列日涅夫,虽然穷兵黩武,但是在80年之前,大家并没有觉得他的国家比米国衰弱多少。至于后来东夷超过北夷、西德超过东德,那都是80年代的事儿了。

    我三十多岁的时候,这个国家经历了广场协议,经历了后来持续失去了的20年——十年衰退,十年滞涨。我一度觉得这个制度就该这样完蛋的,生产已经够发达了,缺的是让穷人买得起这些产出的分配制度。资本注意过度建设之后,就该跟你们学的那样,搞社会注意……”

    顾诚听到这儿,脑子已经有点不够用了。

    握草!中岛美雪那代扶桑人,居然那么多毛左?

    但是仔细想想,其实也是历史的局限。任何一种注意,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总会有自己特定的生产土壤。

    哪怕有些元首黑觉得“世上怎么会有人支持元首”,但实际上,当一个经济上升期的国家,中产阶级被打回无产原型的时候,这样的土壤是很容易出现的。30年代的德国,十年后米国中产被挤压后推出来的唐纳德,都是时势。

    在地球的历史上,上个世纪的50和60年代,社会注意确实比较强势,比如苏联人靠举国体制,57年弄出卫星上天,当时确实有很大的迷惑性,让整个世界认为“苏联是不是真的比米国还优越”。

    这种阶段性的比较优势,就跟两个华山派弟子,一个练剑宗一个练气宗,剑宗弟子前十年、二十年确实比气宗武功高强。而气宗要练上三十年以上,才会碾压剑宗。在三十年的大限到来之前,剑宗信徒自然会多一些。

    (关于“剑宗气宗”那套论述,就不多说了,别的书里写过。免得老读者说我水字骗稿费。)

    中岛美雪是那个时代的人,成长历史受限,变成黄皮红心也没啥不对。

    顾诚理清思路,勉为其难地继续追问:“那您这首歌的创作本意是……”

    中岛美雪淡然一笑:“有人说,《请给我一个永远的谎言》,是我写给拓郎的,毕生的情歌,希望给永恒的爱一个永恒的谎言——其实那最多占三成。

    更多的是,我对曾经被认为是错误年代的一种冷眼旁观——现在看起来,过去的信仰确实是错误的,至少从阶段性的结果来看。但我宁愿多冷眼旁观那么二十年,三十年,到我慢慢老去,死去,历史才告诉我一个最终结论。而你的出现,让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中岛美雪停顿了一下,给顾诚以思考的时间,然而顾诚没想通这里面有任何逻辑关联。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恕我直言,我自己都看不出来。”

    “马克思说过,交换价值取决于供求关系。你让我看到了,那些可以被资本注意规模化、马太效应侵蚀的世界,那些导致人类社会最终异化成‘物质极大丰富、却没有好的分配制度让穷人有钱买得起’状态的毒瘤,其实还有一条出路。

    那就是靠人类自己的尊严和社会尊重需求、靠分别心来自律。那些标准化的东西极大丰富之后,按照马克思说的,它们就该越来越不值钱,最后趋于免费,就算某个资本家垄断了全世界的这个产品,只要准入门槛够低,他就赚不到超额利润。

    而有个性的东西,会变得值钱,只有人才能提供的东西,会变得比机器越来越值钱——哪怕是一个农民,30年前种植有机蔬菜,只能卖50日元一斤,现在可以卖5000日元,哪怕刨除掉通货膨胀,凝结在那里面的人类劳动依然没有贬值。

    人类会靠鄙视和尊严这两个杠杆,来为社会自我疗伤,只要有人能够为世人证明这种鄙视和尊重——而你这样的数据和信息提供商,恰恰能够做这件事情。

    只要每一个吃工业化用农药化肥生产出来的蔬菜的消费者,你都可以强制性给他贴上一个数据标签,告诉世人他吃的是标准化的产品,那么其他人就可以俯视他,鄙视他没有个性。那些为靠复制牟利的资本家输血的人,自然会受到一定的抑制。

    每一个用非标准化产品的人,他应该受到的尊重,你都能带给他一个数据标签,让他走在大街上都可以被旁人知道‘这个人用的是定制手作’,从而仰望他,那‘强者愈强弱者愈弱’的马太效应,自然会被人类的鄙视链抵消一部分。

    所以,我现在相信,列毛那一套不一定是对的,但是马克思那一套很有可能依然是对的。最终的供产注意,就该从物质极大丰富的富裕国家天然诞生。只不过中间需要经过你那一套社会自疗、自我治愈的修复。而从一个物质都还不丰富的穷国直接供产,我现在承认那是不可能的了……”

    顾诚完全没听懂那个阿姨的神神叨叨。

    不过他看到中岛美雪拿出了一个手写封皮的唱片盒,还夹着曲谱。盒子上的标题是:

    《请给我一个一代人的谎言》

    “一代人”这个词,是特地把“永远的”这三个字划掉之后改写上去的,以示并非一开始就如此想。

    “我曾经以为,割命永远失败了,所以希望《给我一个永远的谎言》,让我永远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乌托邦,自我麻醉一生就行了。但是你让我知道,我不需要这个永远的谎言了,割命只是暂时失败了,换了一条路子。把列毛的岔路堵了,直接回到马克思的原教旨路线上去就好了。

    资本注意天然灭亡的时候,不一定会到供产注意。但是如果被你引导、改良过的那套资本注意都混不下去了、灭亡了,那世界就只有进入供产注意了。”

    “唉……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顾诚其实很想告诉对方,哪怕是35年后他来的那个世界,人类还在追求用分别心和其他造出来的需求,为市场经济续命呢。

    然而,话到嘴边,他觉得也没必要打击一个已经自我麻醉了几十年的老左了。

    就让她信一下,自我安慰一下,又如何了呢?

    就让她相信“这个永远的谎言其实只是持续一代人的谎言”而已好了。

    这句话本身,就是一个永远的谎言。

    这是一首被当作遗嘱创作出来的歌,当然要像遗嘱一样自我欺骗到死了。

    顾诚打开歌词,果然看到里面很多地方被微调了,尤其是最后结尾的那一段,变成了

    “你啊,我要你说一个持续一代人的谎言,直到我已经用黑色的眼睛找到光明,再揭穿最后的真相……”

    顾诚合上歌词,提醒道:“中岛前辈,您是不是误会什么了?‘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要用它寻找光明’是顾城写的,不是我写的,您致敬错人了。”

    “这有什么关系呢?我相信他的家人不会告侵权的,何况侵权也是我侵权,钱算个什么东西。”中岛美雪说着,把杯子里的咖啡喝完,然后就起身,“这事儿,应该就算是说定了吧?”

    “说定了。”

    “那我走了——3点钟的机票。”

    “这么急?那我送送你。”顾诚和潘洁颖起身,送中岛美雪重新回候机楼。

    走过安检通道门口时,中岛美雪拎着包停了一下,回身对顾诚鞠了一躬:“很感谢你拍出这样的电影,你是创作界的马克思。”

    顾诚淡然一笑:我可不是什么马克思,我只是救世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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