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火的骄阳下,白白的沙漠到处都是一种焦糊的味道,如同一张已经烤得冒烟的白纸,马上就要燃烧了。(小说文学网)

    其实,死亡的味道。

    两个小小的墨点在无头无尾的死亡线上继续蠕动着,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终于,在生命即将枯竭的时候,两个小小的墨点终于爬过了死亡,如火的骄阳下,终于嗅到了水分子的味道。

    人在干渴到极点的时候,水不是无色无味的,是甜蜜的,一种稠稠的甜蜜。

    这味道,费目是再熟悉不过了。在费目小的时候,曾经做过一次心脏手术,术后的四十八小时之内是不让喝水的。那时候,费目就闻到过那种稠稠的甜蜜,是从脑袋下垫着的那只装满冰块的皮袋子里散发出来的,真好啊!

    尽管,远处,只是一条细细的、绿色的线,两个小小的墨点知道,活了,九死一生地活下来了!

    两个墨点走近了,一个是费璋,一个是郑霞。

    十天了,十天是怎么度过的!

    此后的时光里,他和她从未提起过,两个人的一场噩梦吧。

    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骨瘦如柴,两根被榨干水分的柳条子。

    “水呀!”费璋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

    “水呀!”郑霞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

    一场大雨,快要被干涸的大地吸干,只剩下一点点儿的残羹留在了两个骆驼的蹄印子里,看上去就像是两块小小的碎镜片儿,月牙形的。

    两个死里逃生的年轻人此时只想将全身都扎进这两块湿润的泥土里,再也不想拔出来。

    拖泥带水,甘之如饴!、再一次醒来的时候,费璋发现自己是躺在了一个棚子里,那种用四根木桩顶着一块柳条笆的棚子里,堆满了干草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可怜的孩子,佛爷保佑,你整整睡了两天两夜了,我还以为你们活不过来了,总算是醒了。”声音是苍老的,充满了慈祥和惊喜,一个老额吉正盘腿坐在郑霞和费璋的中间,花白的头发,蓝色的蒙古袍上补着两块黑色的补丁,手里搓着羊毛绳,一根一米长的烟杆在悠闲地冒着烟,翡翠的嘴儿,黄铜的锅儿。

    环顾四周,除了这个棚子,还有两间泥巴房子,那种在柳条笆上抹上泥的房子,一个用木杆儿围成的圈里,一头白鼻头的牛妈妈正在哺育着它的孩子,一头白鼻子头的小牛犊儿。

    郑霞还在睡着,费璋放心了。

    “老妈妈,谢谢你救了我们。”

    “不用谢我,给佛爷磕头吧,你们真是命大呀,那里可是狼群经常出没的地方。”老额吉说着话,端过来一碗浓浓的茶:“孩子,喝吧。”

    “我渴呀,我渴呀。”费璋接过茶,刚要端到嘴边,就听到郑霞的叫声,她醒来了。

    老额吉叫塔娜,老伴儿死得早,只有一个叫巴图的儿子,不争气,吃喝嫖赌抽全都好,就是不好劳动,三十好几的人了,整天闲逛,是个啃老族。

    老额吉和她的儿子巴图住的这个嘎查叫南沙子,七八户人家,放牧为生。距离这个小小嘎查最近的镇子叫黑水,一二百里的样子,骑马一天能到。

    老额吉在絮絮叨叨着,费璋和郑霞走到水井边,打上来一桶水,痛痛快快地洗了脸和头。

    人是一种相当神奇的魔法口袋,不论如何的折磨,只要能得到充足的休息,再装满清洁的水和食物,就会继续精神百倍,昂首挺胸了。

    费璋和郑霞在得到老额吉的清水和食物后,恢复中。

    “啧啧啧,多么般配的小两口呀!”老额吉对眼前的这两个人赞不绝口。

    费璋和郑霞相视一笑,苦涩,羞涩,没有否认。

    白天帮老额吉赶赶牛羊,晚上陪老额吉说说话儿,回到棚子里睡觉。

    转眼间,七八天过去了。

    月亮很亮,大大的银盘子镶嵌在了天地之间。

    小小的泥巴屋里,老额吉睡得很沉,一只黑蹄子的大白猫睡得很沉,打着呼噜,香甜的样子。

    两个年轻人并排躺在软软的干草上,有几只飞虫飞过,嗡嗡地哼哼着,唱着,有了一种朦胧的感觉。

    “费哥,以后咱们怎么办呀?”

    “父亲临死前嘱咐我,不论多难,也要找到二哥……”

    “如果找不到呢?我们……怎么办?”

    女孩儿欲言又止,男孩儿明白。

    费瑞死了,费珏逃了。一个好端端的家庭就这样倒了,塌了,垮了。

    “审时度势,识时务者为俊杰。”郑世说。

    “精忠报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费历说。

    话不投机,道不相同,两个相交多年的好兄弟从此分道扬镳,各奔前程。

    郑世钻进了日本人的被窝,做起了国民优级学校的校长,对中国人指手画脚,对日本人点头哈腰,门庭若市。

    费历钻进了老祖宗的书堆里,闭门谢客,专心黄老之学,门可罗雀。

    费朱氏疯了。

    原因没有人知道,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多少年后,费目从某县志里再次找到了一点儿线索,这是一个日本老兵临死前的忏悔:“……

    联队长指着一座挺大的院子,让我们和抓来的十几个女人进去,说这一家是反满抗日分子,大儿子被我们砍了头,二儿子跑了,家里有个姿色很好的老妇人……我捺倒的正是那个五六十岁的老妇人,两只眼睛早都哭肿了。可我当时根本没有挑选的余地,也不可能。*这事,像瘟疫一样传染得非常快。我一枪托打晕了这个乱咬我的中国女人。她头上和口里往外流著血,倒在地上。我用刺刀把她的上衣和内衣,裤子和内裤都挑开,然后像所有的士兵,在中国人的土地上把她给*了。在我*她时,她醒来了,抓破了我的腮。我一刀背,把她的满嘴牙也打飞;她满脸都是血水。我刚刚从她身上爬起来,她便被五六个士兵拖到一边,进行了**。现在,整个院子里,到处都是半裸的日本兵,和全裸的不是躺著便是乱跑的中国披头散发的女人。两个联队长在*完两个被士兵捺著的最漂亮的女人后,高高地坐在新搭的台子上,欣赏著部下向中国女人冲锋与开火……”

    这或许就是原因吧,说不清楚。惟一能说清楚的是,多少年以后,费璋曾经与年幼的孙儿费目有过这样一次对话,补记于此吧。

    “爷爷,咱们家是大地主吗?”

    “算是吧,有个挺大的院子,你太爷爷是个读书人。”

    “后来呢?”

    “你太爷和你太奶死了,把大院子给烧了。”

    “为什么要烧院子?”

    “因为不想活了。”

    “为什么不想活了呢?”

    “小孩子家家的,哪儿有那么多的为什么!”

    爷爷假装恼了,孙儿真的哭了。

    月亮很亮,像个大大的银盘,一滴大大的眼泪。

    “费哥,你哭了吗?”一只温柔的小手伸了过来。

    “没有,没有,只是想起我的爹和娘了。”费璋握住那只温柔的小手,有了几分冲动。

    那只温柔的小手感觉到了强有力的心跳。

    “睡吧。”

    “嗯。”

    月亮很亮,一大滴眼泪,无声无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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