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说起来可笑而自大,堂堂一位帝王,竟也需得她来怜悯的这一日。

    “如何?”卢治见她神色反复却不发一语,抬眉问道。声音里,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

    月娘身形微微一抖,似被惊到了神。

    袖中十指交拢,绞的发白。

    几经犹豫,她还是试探的说道:“回,回殿下,陛下这毒……”

    “二娘。”

    她话未说完,就被一声清脆的声音打断。

    月娘下意识的转过头去,正见落银拿一种极为清醒且凝重的眼神望着她,一双黑晶石一样的双眸,此刻装满了警示。

    她看出了月娘的小心试探和犹豫着要不要放手一搏的眼神,所以她需要让月娘清醒过来。

    现在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

    换做凡人或许还能‘死马当作活马医’,用以博取最后一线生机。

    可现在她们面对的人是当今天子,这套方法根本不可行!

    咸丰帝病死是一回事,可若是月娘医治过后丧了命,那概念便完全不同了!

    她知道月娘仁慈心软,可这不是小事。

    她也有她的心软,可却不会用来对待一个毫无相干的陌生人。更何况,但凡稍有不慎,这心软就会要了她们的性命。

    “想必诸位太医也已经诊断出了陛下昏迷的原因乃是中毒所致,二娘又素来不擅毒术,还是让太医们进来为陛下细细诊查吧——”

    落银看着月娘,定声说道。

    月娘岂能看不出落银的用意所在。

    她知道,落银这是在给她铺台阶,铺好了,她只要顺着走下去,便不会有什么事情。

    她虽然不懂宫中的暗涌厮杀,可她也感觉的到,眼前这位能做主当家的太子殿下,不是蛮不讲理之人。断不会强迫为难她一个普通的妇人。

    可是……

    月娘暗暗咬紧了下唇。

    卢治的目光不知何时已经移开,似无意的在那道纤细的身影上流转着。

    落银察觉到,微微垂首,将眸中情绪敛起。

    卢治见状,眼睛不可查轻一眯起。

    转而,将目光重新投放到了身形一直在战栗的月娘身上,徐徐地说道:“你只需告诉本殿,父皇这毒可有解法?若是可解,需要什么药材尽管道来——”

    落银眉心一跳。

    卢治这话看似不温不火,实则是认定了此毒并非无解……而且他后面这句话,分明是在牵引着月娘说出此毒的解法!

    此人果真是深不可测!而且深知利用人心之道……

    落银心下大骇,连忙转过了头去,借着衣袖的遮掩握住了月娘的手肘,眼睛里满都是不赞同。

    却见月娘对她微微摇了摇头,而后将落银的手轻一推开。

    “回殿下,据民妇所知,陛下所中之毒确实有着一个解法。”

    她看向卢治,肯定的说道。

    落银心里蓦然一沉。

    ……

    卢治的神色未有什么起伏,意料之中一般。

    卢为和卢磬以及其它的皇子国戚们却是无法淡定了,四下虽是一时无声,但轰动之象溢于言表。

    就连太医院诸位医术精深的太医们都束手无策的毒症……眼前这其貌不扬穿着朴素的普通妇人,竟然以如此笃定的口气说此毒可解!

    “既然并非无药可医,那快快道来解法!”卢磬是真的不希望咸丰帝死去,至少不能就这么死去。

    咸丰帝若此般贸然撒手西去,那他尚且来不及交待的事情,便会一同落入卢治的手中,到时任凭卢治如何,他卢磬都不能插嘴。

    他自是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

    “只需最下等的榆木干和熊黄草。”月娘已经下定了决心一般,对落银劝阻的眼神视若无睹。

    落银亦是心知,已经来不及了……

    月娘终于还是拿出了她的医者仁心,甚至是舍己为人。

    这样的无私,她自问是做不到的,可她此刻却丝毫顾不得去敬佩月娘。这样不要命的无私,有何益处?

    现在她该担心的大许是若月娘无法救活咸丰帝,她们是会被痛快的斩首,还是会被处以凌迟之刑,或是更加凶残的死法儿。

    然而众人的注意力却跟落银完全不在一条线上,因为月娘这句话说出来,犹如石破天惊。

    她说,要解咸丰帝的毒,只需下等榆木干和熊黄草!

    榆木一般用来打造家具等物,而雄黄多用来驱赶蛇虫,就算是有着清火的作用,却鲜少为堂堂一位帝王所服用。

    “哈!”卢磬怪笑了一声,脸色既是好笑又是愤怒,两种情绪交杂在一起,看起来十分的怪异狰狞。

    这妇人分明是在拿他们当猴儿耍呢!

    卢为也是皱紧了眉头,眼中俱是怀疑之色——这两种稀疏平常的东西,真的能解此奇毒?救活他父皇的性命?!

    说句心里话,他不信。

    余下诸人禁不住开始小声的议论了起来。

    “榆木干?这怎么能用来治病呢……”

    “信口开河罢了!”

    “我看她也不像是有什么真本领的模样!”

    “小小贱民,竟然也敢拿陛下的性命来玩笑,不要命了不成——”一直沉默不语静观其变的风郡王也忍不住说了句风凉话,兼以冷笑。

    “你确定单凭这两物可解父皇性命之忧?可需要其余的药材作为药引?”饶是卢治,也觉得此种复杂的奇毒用这两种简单的东西就能治愈,实在匪夷所思。

    见卢治如此慎重其事的问了起来,暴脾气的卢磬在一旁气的哭笑不得,可碍于身份,他不敢置词。

    “不需。”月娘果断的摇了头,然而下一句却是峰回路转,“但是……民妇无法确定能否依此排除陛下的性命之忧。”

    什么?!

    众人拿无解的目光看向她。

    “仅有一半的机率。”月娘说着,声音低了低,又补充道:“若是不幸……可致使陛下即刻,即刻……毒发身亡。”

    众人如同听到了最可怕的事情一般,顿时纷纷变色。

    “放肆!”卢磬跳了脚,“你这分明就是在拿父皇的性命来开玩笑!本王绝不允许让父皇冒这个险!若是父皇出了什么差池,就是将你千刀万剐又有何用!”

    他这种态度,是落银提前预想到的,也是月娘早就知晓的。

    可她还是说了出来。

    落银嘴角泛起一抹冷笑。

    皇家贵族,向来如此。

    你救活,他们当你理所应该,救治不成,便会不得好死。

    “不可,不可!”一直趴伏在牀边,哭得天昏地暗的柳贵妃终于说了句话,声音沙哑而又坚决。

    皇后去了意宁宫照料遭受了打击昏迷不醒的老太后,这内殿的妃嫔里,也就她最能说得上话了。

    她如今不过二十七八,仗着年轻貌美,深得咸丰帝宠爱,却也因此树敌无数,同皇后的关系也相当的不融洽,但绕是她宠冠六宫,却天不遂人愿,十余年来膝下无所出,若咸丰帝离去,她便再无依仗……只怕不消几日,就会被吃的连骨头都剩不下。

    “万万不能让陛下犯险……”她一个激灵扑到牀下中央,伸臂护住咸丰帝。

    “来人,将柳贵妃带下去。”卢治眼皮子都不抬的吩咐道。

    “殿下!”柳贵妇猛地摇头,“您岂能轻信这妇人之言,拿陛下的性命来冒险!”

    这话一说出来,四下众人面面相觑。尤其是离她近些的几位妃嫔,不约而同的后退了几步,同柳贵妃拉开了距离。

    这话,岂能是她一个妃子说得了的……这跟当众责骂卢治不孝,又有何区分?

    这柳贵妃也当真是被宠的无法无天,越发看不清自己的身份了。

    “带下去。”

    卢治不冷不淡的又重复了一句。

    几名侍卫即刻上前将柳贵妃强行带起了身。

    “大胆,你们松开我!”柳贵妇仍旧不知服软。

    想来也是,若是咸丰帝一死,她照样是活不成的,即使是妥协,也无济于事。

    然而她的喊叫声却只能越来越远。

    余下的妃嫔们,下意识的都停止了啜泣,只拿帕子无声的擦着眼泪。

    “来人,去备榆木干和熊黄草。”

    卢治又吩咐道。

    几乎是一瞬间,众人皆不可置信的齐齐看向了他。

    殿下竟然真的同意了……!

    风郡王也是膛目结舌。

    他不懂为什么卢治会答应下来。

    这毒若是放任下去,不消几个时辰咸丰帝定会断气。咸丰帝一死,这皇位便是卢治的。而他眼下答应用这等凶险的法子来为咸丰帝医治,若是不成,甚至会背上不孝之名!

    他这是何必多此一举?

    难道他真的将咸丰帝当做了父亲来看待,而非一位帝王?只是一个儿子不愿放弃一线生机也要将父亲救活的决心?

    风郡王在心底冷笑了一声——卢氏皇家何时竟也出了如此孝儒而奋不顾身之人?

    卢治分明该知道,这后果的严重性。

    咸丰帝这样死去是一回事,因他点头用旁门偏道医治而丧命,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一旦出了岔子,这将会是他日后再也抹不去的污点。

    月娘是在以身返险,他又何尝不是拿日后的帝王名声相博?

    落银亦不得其解。

    但她认为,这样一个冷静理智的人……不该这样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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