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维、李维啊。”
何崇叹息式地念那个人的名字,还重复了一遍,然后又问:“你总是把李维高看一头,为什么呢?”
不等自家儿子回应,何崇便自问自答:“也是二、三十年的老经验作祟。过去,李维那家伙,软刀子硬刀子,捅进去拔出来,终究是把你们给整怕了。”
何东楼就看到,自家老爹眼角抽动了一记,不知是被爷爷言语刺激了呢,还是真想到了某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很快,何伯政就发言解释,语速有些加快:“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而是必须要多方考虑。李维对一些领域的渗透,已经是不可逆的程度,便是夏城这里面,多少人仰仗着他,要做事,根本绕不开。”
何崇摇头:“你只说绕不开他,可到头来,他拿正眼瞧你们了没有?你们只不过是贪看他随时能漏些好处出来,自己凑上去,又被好处后面的面目吓倒……”
何伯政张了张嘴,却终究没再开口。
这基本上等于是默认了。
在这样的情境中,何东楼越发觉得难以忍受了。他并不是一个共情能力很强的人,对于那些陈年旧事,感受也不是特别深刻,但生而为人,特别是‘空天何’的人,最起码的骨气总该有吧?
就算没有,变成一个冷血的政治动物,一个纯粹的利益计算机,也算对得起当前的家世和地位。
可眼前这个中年人,他的老爹,难道在冷硬的外壳之下,竟是塞进了一颗已经撒了气儿的猪尿泡吗?
他想拍案而起,然而本来就站着,离茶桌也有一段距离,最后只能猛拍自己大腿:
“我说至于吗?那个李维我也知道,确实是一个很厉害的角色。可现在,里世界不是公认,李维也超级忌惮罗南吗?既然他有怕的人,那我们为什么还要怕他?”
何东楼的逻辑感人,但气势可嘉,说顺了口,干脆又翻出旧事:“咱们和李维,那也是积年旧怨,阅音姐一家,等于是让他给毁了……”
何伯政冷剌来一眼,但这可比早先完全无视的状态,落了一层。
何东楼胆气反而更壮,嘴里越发地不把门:“你能当没个妹妹,可我和东良,还要这个姐姐呢!”
何伯政眼角再跳,这次是真将视线盯死在自家儿子脸上,字句一节一节,从牙缝里挤出来:“某些人……自以为是,毁了自己,也毁了家。这样的事,何家出一次就够了。这次等你过来,是让你当眼睛、当耳朵,要胡扯,就出去!”
何东楼就呵呵,彻底进了状态:“谁自以为是,谁自以为是,就咱们这几个……要不要现在投个票,表决一下啊?”
他看向自家爷爷,也是现场最大的依仗:“何帅,您说呢?”
何崇看儿子和孙子顶牛,倒是又笑起来:“不要找我,我土埋脖子的人了,便是真投了票,怕是都撑不到换届改选那天。”
他说的“投票”,与何东楼所讲的本不是一回事。但结合何伯政当下的事业方向,这话可有点儿重了。
何东楼当下收声,何伯政也深吸口气,向这边一欠身:“爸,我的意思是……”
何崇摆手:“我以为咱们早就沟通好了。把孩子叫回来,让他多听听多看看,再跑跑腿传传话,把沟通做妥帖了。可现在看来,别说对外面,就是咱们爷俩儿,沟通都不是太到位。”
“哎……哎?”
何东楼脑子再转了两圈,才终于醒悟过来:原来他一腔热血杀回家,满心要当家族吹哨人、救世主,到头来,竟然成了眼前这两位盘算里的“工具人”。
怪不得,之前他们说话一来一回跟对台词似的,恨不能把心路历程都交待出来……何参谋长尤其如此。
那么所谓的“跑腿传话”,难道是要通过他,把日光室里的私下交流,传达给外面……传给罗南?
这特么地是什么套路?
这下眼角、嘴角抽动的,换成了何东楼。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要羞愤得甩手而去。之所以还能留下,全靠自家老爹同样尴尬难看的脸色支撑下去。
反正丢脸的不是我一个。
说好的戏码,到最后都能上真火、演砸掉——何参谋长也算是糗到家了。
何东楼就这样盯着亲爹,本来还想看爷爷继续火力压制。哪知老人大约是说多了,又进入补水状态,日光室里就进入到一段长时间的难堪静默中。
“那个,我能不能问一下?”
添水小弟何东良,还是少年心性,参与和表现欲望是很强烈的。在旁边听了好多,消化了一些,如今终于忍不住举手发言:
“你们又说罗南哥,又说那个李维,可今天不是讨论洛元吗?大伯你和洛元私底下有勾当……咳,用词不当,帮助理解意图啊,我是说,这种联系,就算罗南哥忍下了、不计较,李维又凭啥认下?就凭咱们主动给罗南哥添堵?”
果然,深思熟虑后发言,破坏力是不一样的,言语中已经非常犀利了。
何东楼也受了提醒,思路一下打开,忙不迭地道:“对呀,要我是李维,乐见其成不说,在里面煽个风、点个火不香吗?让罗南和洛元斗起来,与咱们家斗起来,不就省事了?要是他真想使坏,罗南脾气再好,早晚有绷不住的那天……话说,他脾气真的好吗?”
话说,何东楼与罗南初次打交道的时候,好像那位就出去杀了一轮,起码两、三条人命在手——当时不知道,后来从剪纸他们讲故事,结合回忆,当真印象深刻。
何崇微微点头,貌似对两个孙子的思路,比较认可。他放下水杯,也看何伯政如何回答。
单只是两个孩子,何伯政都懒得答理,但再加上亲爹,他不得不有所表示。
也别说,经过这一轮问询,日光室里的尴尬氛围倒是有所好转。特别是在何伯政抑制住情绪,放缓语速发言之后:
“与洛元合作,不是要说讨好谁、摆脱谁,做事也不可能依靠哪一方的情绪喜好。这桩合作能成,最重要的原因是:
“洛元是个野心家。”
“啥意思?”何东楼脱口询问。
何伯政冷冷扫他一眼,却是挪动茶桌上属于他的水杯,与何崇刚放下的杯子,形成一条平行于桌沿的“对线”。
“现在,李维和夏城这位,已经差不多是扎营立旗、两军对垒,只是战场还未明确。大把的兵阵、游骑,既不是这一方,也不是那一方,都在游走侦察。看着混乱,其实格局已成,要理清楚,不过就是时间问题。
“这种两超对峙局面,肯定会影响到全盘,夏城也休想置身事外。一旦对峙格局形成,照着历史经验,大家都要给逼着选边站队,非此即彼。
“与其等这种局面出现,再绞尽脑汁找到辗转腾挪的空间,不如现在就想法子施加干扰,就算难以扭转大势,能够缓冲一下也是好的。”
咝,这个好像是干货啊。
结合着平日里与剪纸他们交流所得,何东楼本能察觉到里面一串相对清晰的思路。但具体如何实施,还没搞清楚。
还好何东良替他发话:“这和洛元有啥关系?”
何伯政答得倒也爽快:“洛元这个人,以基因贩子的身份,多年来就活跃在政商圈子边缘。他确实掌握着相当的技术,还有一些势力、人脉。如果他想成为‘资本’,早五年就可以。可他还是低调行事,直到去年,手里的技术完全成熟,一飞冲天。
“这样的人,他一定是要做些什么:可以是改变,也可以是毁灭,但都无所谓。我们只要知道,他具备短时间内快速膨胀的潜力,以及支撑局面的实力的就可以了。”
何东楼眨眼,不太确定:“你是想让他成为第三极?”
“哪有那么容易。虽然不愿承认,想和那种站在世界顶峰的怪物对抗,他还差一些。要补足差距,单靠我不行,何家也撑不起。”
“那你还……”
“世界上难道就只有何家?”
“……”
“再说了,成不了第三极,能够缓冲个几年也可以接受的,世事难料,说不定会有别的变数?”
“呃……”
坦白讲,这下子突然就容易接受了,无论是从理智还是情感上。
但很快,何东楼又怀疑,这是不是针对他这个“工具人”的剧本呢?
“另外,选择和洛元合作,还有一点个人私心。”说话间,何伯政将一直在手中把弄的软屏,放到茶桌上,给他们看。
那是一组医学影像资料,还有相应的诊断证明。
何伯政直接挑明:“前段时间查出来,我这里肝占位,恶性。”
何东楼吸了口凉气。
何崇眉头皱了下,却还冷静:“常人千难万难,对你来说,不过就是麻烦一些。”
“但要有质量地活着,活得尽可能长,任性的长,我还真需要洛元的技术——至少据他讲,他的技术大概最适合没天赋也没时间的这类人,只要有钱。”
何伯政眉宇间是少见的坦然明朗:“爸,说一句肺腑之言:我希望,这个时代不要变了。
“如我一般注定短视的人类,城邦制的结构,割裂的世界,还有超出想象的怪物个体,打碎了伟大集体意志再度成形的可能。
“如果方向趋势不可违背,时代轨道上的虫豸,再怎么折腾翻转,注定不会让道路扭转。与其做那些没有意义的工作,不如想尽一切办法保持现状,减少动荡,存活下来。说不定还能熬到另一个故事发生的那天。”
何东楼刚从诊断证明上回神,有些恍惚,他左看看,右看看,再次怀疑,这究竟是剧本设计中的一幕,还是真的肺腑之言?
疑惑填不满胸腔,倒是某种沉闷的感觉,压了进去。细细思量,就是那种似欲奋发,偏又在天堑面前无能为力、无所适从的焦躁和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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