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市官带着巡逻兵赶至,提刀包围了酒肆。

    元佶抱着抽搐颤抖的元襄在怀,抬脸望过去。她双目发红,犹带着泪意,握紧的手指几乎要将掌心掐出血来。

    她一瞬间脑子里蹦出无数的念头。楼家要是仗势欺人,我就去面圣,亲自质问他贺兰氏皇帝,若是皇帝也不为我和阿襄做主,我就杀了这姓楼的,然后离开这鬼地方!天下这么大,总有我姐弟容身的地方,我可以去南朝,或者去蜀川……

    她被自己这样疯狂的想法惊的心头一悚,浑身打了个激灵,不由将弟弟搂的更紧。

    目光投向来者,警惕的观察着形势。

    崔林秀提了把柴刀,往楼阿蛮脖子上一架,冷声问道:“朝廷的律法究竟是律法,还是只是拿来打压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的?今日在场几百双眼睛都能作证,他楼公子恶意纵马伤人,姓崔的也不是能任人欺负的,我既然敢动手打他,多余的废话自然不用你说,我眼下不能放人,你只说说这事要怎么办吧?”

    元佶对上他目光,彼此无话,崔林秀看她一眼,抬了抬眼皮,又冲对面:“大人,如何?”

    那市官还有巡逻兵多数都跟他认识。街坊邻里的就那么大个地儿,平日里还挺熟,称兄道弟的,此刻却容不得他撒野,作色喝斥:“崔林秀,不得胡来!你不要命了,还不快快把楼公子放开,赔礼道歉!”

    元佶一股怒火心头起,她强忍了一口血,语调发凉:“赔礼道歉?我弟弟要是有事,我一定让他偿命。”

    心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无论如何也不能善了了,做不到忍气吞声息事宁人,只能往大了闹,否则无法抽身必遭祸害,元佶到此,突然又鼻子一酸,热烫的眼泪在眶中打转,沾着湿润的睫毛,久久滚不落。

    她稚嫩的嗓音沙哑哭泣道:“我姓元,我弟弟也姓元,我父亲是德昭皇帝,我娘亲是贞妃……”

    众人诧异目光一时都看向这两个小小孩童,只听着什么皇帝什么妃,有点没反应过来她说的什么意思。

    所谓的德昭皇帝就是已经退位先魏朝的元氏。景朝立朝也不到十年,对于老百姓而言,贺兰氏或者元氏并没有多大区别,都是乞纥族贵族,数代联姻,争来争去也无非大哥二哥,都是一家人。

    唯有那市官听明白了,顿时面有难色,不知如何处置。

    半个时辰后,洛阳令亲自带人赶到了。

    洛阳令乃是梁王元骢在担任,贺兰氏和元氏之间姻亲关系颇为复杂,这个元骢乃是当今皇帝的舅父,跟元氏倒没大相干。

    这元骢确是人比泥鳅滑,来之前已经早早得到消息。他思量一番,这件事也不是自己能摆平的,楼公子他得罪不起,那边的两个孩子,听说是元氏遗孤,也比较麻烦,搞不好得把自己坑了,连忙去询问好友,司空张华。张华乃是太子太傅,人在东宫正同太子谈棋,于是太子病歪歪靠在榻上,脸颊颧红养着息,也听说了此事。

    当即展颜一笑,他刚吃了药眼睛还雾蒙蒙的,蕴着水气,声音低缓柔和:“谁那么大胆子,敢开罪我们小国舅?”

    元骢很为难摊手:“两个小孩子能有什么本事,是个少陵原上的游侠,胆大敢生事的,直接把人给揍了,现在押在那。”

    “这阿蛮也太不懂事,让他长点教训也好,太后娘娘就是太纵着他,迟早给他惯出事儿。”

    太子讲话温温柔柔,却是发表了意见:“这回你别帮,给他吃点苦头。”

    “那两个孩子怎么办?”

    “人死了吗?”

    “没死,不过伤的挺重。”

    “想法子给安抚一下,不是说元氏的孩子?别让人说咱们朝廷苛待他们。”

    太子如此发话,太后那里自然由他去摆平,元骢无后顾之忧,自去照办。这边匆匆赶到了市肆,国舅府上家奴跟集市上一群少年正撸了袖子打的热火朝天,桌子腿儿齐着板凳满天飞。

    元佶缩在角落胡床上,将元襄裹在毛皮的毯子里,紧紧保护着,突然听到一声威严喝斥:

    “做什么做什么!本王在此,把闹事的全都给我拿下!”

    她整个身体都在紧张的绷直,沾着药粉给元襄擦脸的那只手抽筋一般疯狂的哆嗦,完全拿不稳手中的银签子。仓惶回过头去,官兵已经围上来,她骤然挺直了脊背,对上面前那貂帽锦袍的官员,耳听崔林秀从旁站了出来称道:“梁王。”

    崔林秀长身而立,态度恭敬且冷淡,僵持着并未施礼。

    张了张口,她没说出话来,扭头只见楼阿蛮从桌子底爬了出来。

    楼阿蛮给鼻青脸肿,眼泪鼻涕的一头扑到这人怀里嚎啕,嘴里叫的是姨丈。

    外面官兵将打架的少年们押跪住一排,楼家人还在叫嚣争执着,元佶皱了皱眉,厌恶更甚,心里却突如其来的镇定了。

    她摸住怀中元襄的脑袋,告诫自己要刚硬起来。

    元骢打量她,只觉得这小女孩子煞是怪异,那眼神完全不像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该有的眼神,从进门起,她的表情由紧张到嫌恶到冷漠坚决,变了一大圈,却始终收敛着没有外现,带着极强的防备和警戒。

    那崔林秀更是倨傲,这两人都让人不舒服,他先没理会,稍时后手下送来犯事者身份登记名册。拿了册子一对比档案记录,竟然不少是北府军在册的新兵,他顿时骂道:“王八羔子!全都给抓起来,进去先打五十大板!”

    众人哀嚎,元佶心中琢磨着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这人对楼阿蛮并不甚巴结,反而那楼阿蛮很巴结他,看起来地位不一般。

    崔林秀只看他发落:“我自认打人犯法,只是这对小孩子大人打算怎么办?我自愿随大人走一趟,他们却是无辜受害。”

    元骢呵呵冷笑:“你本事不小,聚众行凶,哄闹集市,对着皇亲国戚都敢动私刑,这半辈子安生在牢底过吧。”

    板了脸一扬手,两把大刀唰唰架上脖子。

    元佶心头一惊,顾不得思索了,急道:“小崔!”

    崔林秀来不及回答她,径直给推出去了,元佶着急摸爬着要下床,腿上剧痛却提醒了她。

    她现在不能乱,她得想办法跟这位梁王谈,她自己,阿襄,小崔,还有这一干因她姐弟入狱的人,都在指望她救命。

    收回身体重新坐回床上,她忍着腿骨剧痛,冲朝自己过来的大官拜了一拜:“元佶请梁王为我姐弟做主!”

    这桩案子并没有什么嫌疑,元骢派人送楼公子回府,并向楼府上做交代。楼公子头上招风的锦鸡毛早飞了,银狐毛的衣裳滚成了灰鼠毛,愤怒且狼狈地上车,临走放下狠话要来日算账。元佶全程拧着眉,拳头松了又紧。

    随后她和元襄被一同送回寺里看管。

    没有回小石屋,而是在寺北侧安排了一间禅院,很快大夫应命过来。

    天色很快转黑,晚间梁王的人也离去,终于又只剩得一盏残灯,桌上饭食冰冷,元佶无心取用,靠在床上默默流泪。元襄在她怀中,头上包扎的布条隐隐渗血,声息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

    她哭了一夜,伤心,悲愤,担忧,怀疑老天爷刻意虐待她。第二天肿着眼睛,她早早起床了,拖着自己伤重加剧的腿,打开门窗,透进新鲜的空气,和着满口的苦涩硬填了一肚子白粥,然后去院子里洗了小灶,生火给元襄熬药。

    烟火熏的直落泪,元佶听着药罐咕噜咕噜响,坐着小板凳抱着膝盖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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