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佶抽出墙根的泥砖,从砖洞里掏出个灰布包。

    累累赘赘一团物事砸在破木桌上,发出叮叮哐哐一阵乱响,拉了把凳子一屁股往桌前坐下,布包一扯,哗哗一堆银钱如小山,她拿着个小棍开始拨拉数数。

    差六个到三百个铜板,另有十两的小银锞子两只,又从怀里掏摸出十来个钱,元佶坐拥着这堆家当,很有些惆怅的叹气。

    就是攒不住钱。每年好不容易有了点积蓄,到了冬天就又得花光,咬牙切齿的下决心就是不添衣裳就是不吃,只要挺过去了来年就能攒够钱春天离开,然而到时候了,天一冻起来肚子一饿起来还是撑不住。

    “哎,算了,还是先熬过这个冬天再说吧。”

    现在阿襄还小,身体也不好,就算离开洛阳,到了别的地方也不好养活,元佶数了两串钱,决心先给阿襄换两身新的冬衣,置办两床厚被,进了十二月,他的哮喘就该犯了。

    不过冬衣棉被,再弄些药材吃用,自己这小身板,也没力气搬运,元佶决定去找她好朋友崔林秀帮帮忙。

    包袱塞回墙根打开门,一夜过去,外面雪全冻成冰了,元佶捂紧了袄子,捧着木盆往井边梳洗。打水的时候她龇牙咧嘴照了照自己尊容,形如骷髅色如石灰,还顶着几块前几日打架的乌青,当真丑陋,罢了懒得管,洗了脸将头发重新编了小辫子,拿吃的去。小崔正好在厨房烧火,这会肯定在,顺便去找他。

    她去厨房,果然抓着小崔。打了个招呼,小崔满口答应,元佶赔笑道谢,又拿了早饭。一屉馒头,两碗豆腐花,小崔又拿给她一小罐的羊奶,称是特意留给她的,元佶心花怒放,把个小崔一通夸,兴高采烈的抱着馒头提着羊奶罐子回去了。

    她走时忘了锁门,元襄醒了,光着脚站在门口雪地上,单薄的棉衣,小脸青白,安安静静的也不动。拉着小孩儿回到屋里,元佶给他擦干净脸和手,抹上一层防冻的油脂,然后取出早饭,一溜儿排到桌上。

    羊奶和馒头都是温热,香气扑鼻,豆腐淋着红油撒着碧绿的葱花,看着就很有食欲。她像喂猫那样,将羊奶倒进小碗,一口一口的看元襄喝下去,掏出个绣着樱桃的白绢子旧手帕擦去嘴角的奶渍。

    摸得他肚皮滚圆后,元佶收拾了桌子,又拿出剪刀来,细心的将他的头发打理了一下,额前剪了个齐刷刷的刘海出来。头发也编成乞纥族小孩儿时兴的小辫子,用个发带绑住,一束攒在头顶,又将破棉袄裹了三层,这么打扮整齐,元佶蹲下身,正面琢磨了一下这幅卖相。不论眉眼发式都很有点异域风情,相当漂亮。

    她嘴里赞了句:“好!人见人爱!”

    门外一声口哨轻响,元佶回过头去,正撞着崔林秀白牙森森的一笑。崔林秀在外面已经看了她有老久,见她总不转脸,忍不住出声提醒,此时就是个乐不可支的表情:“小丫头,我来了,你打扮够了没?”

    这家伙倒积极,两腿比兔子快,刚打了招呼他前后脚就跟上来了。

    崔林秀其人,说来是个寺院的杂役,但他一贯自命不凡,言谈间自比刘备。他认为自己祖上是晋代名门,出将入相的,虽然如今到自己这里早已经没落了,而且生不逢时,但他有着高贵的血统和超群的智慧,只要有时机必能化青龙直上九天。而他浓眉毛黑眼睛,黑头发松松挽着,一身短打,模样英俊,确实也有一股鹤立鸡群的潇洒风度以及一身鸡屎的落魄气派。

    他斜靠着身体,动作懒懒的像只大猫,手里拿着根红艳艳的梅花枝打门,说完话也不等回答,扔了花,对着元襄龇牙咧嘴做鬼脸,弓腰伸了两爪来抓。元佶生怕他吓着阿襄,藏着不给他摸,打了一下他手,崔林秀却是大喇喇的将元襄一把举起来了,一通揉搓,又在空中抛了个高高。元襄“唧”的一声,磕磕巴巴哭一样的笑了出来,接着手舞足蹈的在小崔手上唧唧叫。

    抬了抬下巴,崔林秀搂着元襄,冲她挑眉笑问道:“你打扮他做什么,收拾的这么漂亮,要带他去啊?”

    “他喜欢去集市玩,带他去看看。”元佶心疼死了,想捶这小崔一下,又不好发作,只好小小揪了他一下,“放下来!”

    崔林秀将元襄抱到臂膊上逗,饶有兴致揪那小发辫子,对元佶的恼怒报以一个甜蜜蜜随和笑容,又揉了揉她毛茸茸小脑袋,安慰道:“玩玩他没事儿,男孩子嘛,你别给他娇惯着,越娇惯他越娇气。”

    元佶对这位一笑两酒窝,甜蜜腻死人的大帅哥从来发不出火,只能小心看护着别让他把阿襄胳膊腿儿拽掉,又求又讨,而崔林秀姿态洒脱的一手抱一个,一手牵一个,说说笑笑就转出门了。寺院里梅花开的遍地,他大步豪迈,边走边折花,逗姐弟

    俩作耍,把个元襄弄得一路唧唧乱叫。元佶着急了,挥了拳头直捶他。

    元佶捧着一把梅花,花枝含霜带雪鲜艳欲滴的。元襄给崔林秀抱在怀里,手里也拿着一根花枝低着眉眼轻嗅,花朵明丽地对比出他绿眼雪肤墨发,身上小袄鹅黄面子缀着红樱桃,于清冷冷的佛寺冰雪间透出一点微弱的俗世缤纷色彩。太阳冰冷高挂,冰雪之色天地交映,元佶深吸着新鲜清冽的寒气,跟着小崔从北后门出了寺院,绕里穿巷往西市走。

    两人是胳膊腿儿一挨就要打打闹闹,掐来掐去倒也不生气,元佶跟小崔话多,说了昨天的红烧肉,又说今天的羊奶,小崔大方表示想吃以后我还给你弄,元佶又叹气,开始抱怨弟弟,诉苦说忧。崔林秀好脾气的开解她,揉她脑袋,笑道:“要不你丢了他别管了?跟我还俗去,咱们去跟皇帝老儿讨个诏,回家结婚生娃娃。”

    “你一个和尚,不要说笑话。”这位很没有出家人的操守,元佶被他开涮,苦着脸。

    “我没有说笑话呀!”崔林秀亲着小元襄,抽空捏她脸,“给我当童养媳,我保证以后不会欺负你,干不干?”

    自从小崔知道自己壳子里装的是个老女人灵魂便动不动调戏她,元佶不想满足他的恶趣味,翻了翻白眼言归正传说阿襄。

    “小崔,你是不是说寺后面山上有温泉房,那里平日没人住的?”

    “那是太子每年冬春时候在寺里养病住的地方,夏秋是无人。”崔林秀漫不经心的诧异:“怎么了,你想去那里啊?”

    太后皇帝每月十五都会到寺里礼佛,那些皇亲贵戚也喜欢到寺里避冬避暑,元佶是听说过那什么太子有病,一年中有大半时间都会在永宁寺里休养。不过皇亲贵戚也好,太子也好,她是从未见过,也不知道这永宁寺到底是有多大。

    因为当今皇帝脑袋有点问题,实际上是太后在垂帘听政,近些年太子开始参政后,东宫一系势力崛起,在朝野和太后并立成为两大派系,这位太子如今声望蔽天,一举一动比他皇帝爹招风多了。不过身体似乎是不大好,一到秋风腊月里洛阳大街小巷就会传言,太子病重要挂了,年年都要挂了年年都没挂,第二年春风一吹依旧在朝廷里呼风唤雨上下蹦跶。

    现在十一月,按往年的习惯,太子早该过来寺里过冬了。

    元佶凡事请教:“我能不能跟住持师父说说,去温泉房那边做打扫,顺便把阿襄带过去住?”

    小崔点头:“我有个师兄在那边,回头帮你说说。”

    崔林秀是个和尚中的豪杰,朋友遍地的好汉,人也牢靠,他的话说五分基本能有七八分,元佶心说真能去温泉房就好了,那里肯定暖和,可以给阿襄养病。她脑袋里打算着,突然觉得手有点热,突然想起小崔方才那句话,什么结婚生娃娃,那语气不大像是说笑,连皇帝下诏都出来了,她心头一凛,这小崔什么意思?恋童癖?

    她狐疑的牵着小崔的手,那位心思全在逗小孩身上,压根没注意她,元佶有些羞愧,什么跟什么啊。

    崔林秀抱着元襄,一只手拉着她一路呼朋唤友如回老家,很快到了洛阳最热闹的西市上。

    北方曾经过了长达五十年的民族纷争军阀割据,乞纥族贺兰氏取代元氏称帝后,对内采取休养生息厚民薄赋的政策,崇尚中原礼乐,积极推行汉化,对外武力征伐打败其他部族,逐渐统一中原,建立了强盛的景朝,同南边的汉人朝廷划江而治,十多年来各自相安,近年还互通了商贸。这是个战乱后初临的盛世,热闹纷繁,光景缭乱。

    京都的商贸恢复了兴盛。北边的马匹奴隶,兽皮药材,东海的珍珠水产鱼盐,南边的丝绸糖茶,蜀川的锦缎刺绣,四方珍奇罗列,琳琅满目,商铺越出了市坊的限制,一直通到市门外一里。市坊里胡音汉话此起彼伏夹杂,游侠的少年们倾巢蜂拥,胡姬送酒,酒肆外,胡琴声繁乱杂沓,番药商人耍猴戏招揽生意,香料的气息浓郁。

    皮货铺子外,崔林秀正跟老板要货说价,元佶不够柜台高,只好在底下张望。过了一会儿,他抱着一卷子山羊皮,毛料子,带着元佶又出了门,转去药材铺,药材铺里讨价还价许久,他手里又多出了两大包药材。元佶那钱袋子寒酸的不好意思递出手,在怀里都揣的发热,热的发湿,末了出到人流熙攘集市上,终于给她捧出来,赧然交给小崔。

    她那点钱连买张羊皮都不够,崔林秀叹口气:“我替你付了,你的钱自己藏着吧,以后还用得着。”

    元佶赧然道:“我没想买那么多,买点粗布,棉花,回去缝缝就成的。”

    她知道崔林秀也没钱,四处赊账,不过狐朋狗友的多,拆东墙补西墙勉强能混。小崔本就没油水,她本意也并没有打算贪对方的便宜,只是不知道小崔是发了财还是怎的,今天突然大方的这样吓人,当下很不好意思。偏偏饥寒太久是舍不得拒绝这样的好处的,于是她别别扭扭,脸就红成了个大番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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