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政纲在下莲池发现了“拽”字,说明另一组人马约他接头,而且就在附近不远。

    蜀安局的副局长韩文斗知道此事至关重大,连忙层层分派下去。此后,成都府大街小巷中便多了许多走街窜巷的行商货郎和叫花子。

    到第三日,一名化妆为叫花子的探子报告,在东城外真武宫的外墙上发现了这个“豪”子。韩文斗亲自询问了这名探子,那探子便毫不犹豫地将所见的“豪”字临摹了出来。

    探子根本不可能看错。

    因为这个“豪”字并非楷体行书,乃是一个写法非常复杂的篆体。一般孩童即便临时起意涂鸦乱画,也很难写出这个篆体字。

    线索指向了真武宫。

    真武宫在成都府的东城之外,面南背北,右依锦江,左邻文昌祠,北面是最近才整契一新的养济院(注一)。出真武宫大门往南走,右转经过东门桥(注二),便是成都府的东门。若是不转弯,径直南行,过镇江桥,便是书生们最喜欢凭吊唱和的名胜薛涛井(注三)和回澜塔。

    真武宫规模不大,但从外面看着很气派。尤其是正门的三座门洞,全部用五彩的云纹琉璃瓦勾勒门楣,给人一种天上人间的幻觉。每日里,善男信女成群结队而来,把宫门前的小广场挤得水泄不通。

    人流便是财流。真武宫近旁锦江河堤边的沿河小街,茶水生意好得很。

    天启年间某年夏汛,大水漫坝,将沿河一带的房子冲了个影踪全无。后来重建,这里便成了游河赏春的胜境。

    崇祯元年,奢崇明攻成都;十年,李自成围成都,都曾将此处焚烧破坏殆尽。然而,就像插进土中的秧苗一样,富庶的蜀地总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它往日的繁华。

    进入崇祯十五年三月底,锦江两岸依旧是盎然的一片春意。只见沿街一字排开十余家两三层楼高的茶坊,坊间的各色旗幡掩映在绿柳翠槐的浓荫之中。街面上,那些舍不得入城铜子的农夫将蔬果挑子一撩,便当街叫卖起来。

    茶坊的掌柜们当然不喜这些随地叫卖的农夫。他们有心驱赶,只是这些小摊小贩的生意好得出奇,总是围着大姑娘小媳妇,甚至还有他们自己的茶客。掌柜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好假装看不见也听不着。毕竟都做生意的,讲究的是和气生财嘛!

    这日清晨,城门刚开,这条街面上一座普通的茶坊便迎来了三位茶客。

    茶客中领头的是账房模样的年轻人,白面无须。另两人则像家丁护院和书童。他们骑着北地的战马,口操京师口音,十分大方,一出手便包下了整个第三层的楼面。

    茶坊卖的可不只有茶水,掌柜猜想是那家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要赏春出游,先行派出下人打前站,连忙吆喝着不省事的伙计赶快上街采买,把店里的各色糖果、糕饼、炒货备齐了,等待随行的夫人小姐们点单。

    谁知左等右等,日上三竿,楼下两层的茶坊已经坐满了,这三层的贵客依然毫无动静。

    掌柜的只好派伙计上楼试探,结果走到楼梯拐角处便被那书童拦下。三楼的客人传下话来,他们不喜被人打扰。吃货茶水尽管上来就是;至于小曲清唱,今日便免了。

    掌柜的年过半百,见过茶客无数,情知今日遇到了蹊跷事。但看着一锭十足的官银面上,他给手下的伙计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警告他们不得声张。

    近日华阳县在文昌祠旁新建了一座警铺,配有巡警若干。巡警大都是通过蜀考的书生和护国军的伤愈将士,也有一名华阳县的老衙役。若是大喊大叫,不慎将这些巡警招来,免不了按照新近颁布的蜀地治安条例清查一番。

    巡警查验,查的便是客人的黄白两卡。

    本地户籍若是没有黄卡,便要拿着各家各户的黄册和保书登记,申请颁发。人卡指纹对不上,说不定会吃官司。

    外地客商,则必须出示白卡。没有卡的人必须到警铺走一遭,留下登记信息和指

    纹。

    那样一来,不仅会得罪主顾,说不定还会给茶坊惹上麻烦。

    ……

    茶坊三楼临窗的茶座上,一位身着账房服饰,相貌白净俊朗,唇上颌下干干净净的年轻人眼望大街上来往穿梭的人群,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楼下飘来的股股呛人的烟味,让他不住地掩鼻咳嗽。

    吃烟,谐音吃“燕”。皇帝多次下旨,严禁臣民吃烟。可这蜀地仿佛置若罔闻,吃烟的人竟然随处可见。

    茶坊端来的吃食摆了五大盘:酥糖、绿豆糕、脆梨、炒豆。至于最后一盘,中间摆着个方正的木匣,精致的木匣盖可以从右侧拉开,里面整齐摆放着一支支的烟卷。木匣盖上还有烫金的图案、花纹和“雅州烟草局制”的字样。

    雅州烟草局,想来规模不小,只怕又是蜀王府的产业!年轻人在心中暗拊道。

    他从怀中摸出个笔记本,摊开在茶桌上,将里面夹的炭笔拿起,将所见所闻细细写在了笔记本上。写完后,他检查了一遍文字,觉得满意了,这才重新揣进怀里。

    这时,烟卷木匣压住的一叠报纸引起了年轻人的兴趣。他将面上一份抽出展开,还是遍行于蜀地的《复兴报》。大小如同曾在乾清宫看过的一样,一尺宽,一尺二寸高的大纸。只是乾清宫看过的只有一张两版,这份报纸却有整整三张六版。

    年轻人知道,大凡是最重要的消息,总是刊登在《复兴报》的头版。他将报纸理顺,一行触目惊心的好大黑字顿时撞入他的眼帘:

    栓子寨贼寇全灭  世子爷手刃九级

    文章内容讲的是蜀世子大败土暴子于巴山后,苍北山区的积年老匪与溃散的残贼合流,妄图依险立寨,继续对抗天兵。护国军一部在清剿战斗中,被贼寇伏击,长官王文彪贪生怕死,孤身投降,部队遭致重大伤亡。

    蜀世子闻讯,决意一劳永逸,廓清苍北匪巢,故领大军亲征。

    龙山诸寨畏于世子兵威,束手拜伏。可栓子寨上下人等俱是积年老匪土贼,仗着路远寨险,人多械精,竟敢负隅顽抗。

    世子与护国军将士不畏艰险,深入万山之中,将栓子寨团团围住。

    在护国军进攻中,栓子寨的贼寇故技重施,先以铳炮数百布阵于山梁以诱之,另将精兵数千人伏于山梁之下,伺我军顿挫于阵前,便要伏兵四起,直击中军。

    千钧一发之际,世子得上天警讯,及时变中军为坚固之方阵,迎击贼寇,前军和后军分作两翼卷击。世子本人弃马步战,以火铳连发,九击九中。

    川北总兵甘良臣,楚将贾登联,藩将高福鑫,护国军将领于飞、蒋鲁、杨璟新,达州举人李长祥及全军将士,舍生忘死、奋勇杀敌。

    贼寇数千轮番攻打中军方阵,均以惨败收场。稍后我大军回援,前后夹击。贼寇肝胆俱裂,满山遍野乱跑,护国军将士则奋勇出击,“如虎狼之驱群羊也!”

    为了震慑那些不服王法的山寨,世子下旨,将栓子寨“屋舍祠堂,焚为灰烬”;寨中匪寇,“无论长幼,俱斩不饶”。

    至于叛徒王文彪被护国军生擒,经过军法审判,落了个“千铳齐发,万子穿心”的下场。

    手刃九级!

    看见标题,一丝嘲弄的冷笑出现在年轻人的脸上。不过,这丝嘲弄不久便被眉宇间的凝重替代了。文章所述内容,与他在保宁府打听到的传闻多处吻合。有传言中还说,正因为蜀世子下旨屠灭栓子寨,所以遭到上天惩处,让其昏迷了三天三夜。

    难道这位十几岁的蜀世子果真有天命在身?

    年轻人将文中内容重读了一遍,强行将脑中的大不敬想法赶了出去。

    藩王典兵,正是皇爷最担心的。有了这张蜀报,蜀世子典兵之事便可以坐实了!

    而且根据文章内容,川北官军、楚军,藩兵,护国军,都在这位蜀世子的统领之下!

    以此还可以推知,四川官府,上至抚按、三司,下至道府州县

    卫所,都是知情并且赞同的!

    难道,蜀地真是暗地里反了不成?

    窗外的阳光愈发炙烈。它们轻巧地透过大树的枝叶,化作万道光箭射进了茶坊中。

    面前的报纸上,满眼都是闪烁的光斑。

    年轻人把报纸轻轻放下,眼睛重新投向了窗外。窗外的人流愈加密集了,已经有许多烧香祈愿的人聚在了真武宫门口。不知为何,真武宫迟迟未开宫门,香客群中响起了嗡嗡的嘈杂。

    皇爷鸡鸣而起,夜分不寐,焦劳成疾。其勤政如是,此非圣天子乎?

    宫中从无宴乐之事。近御宫人无数,皇爷皆正色临之,无一戏言。其不近声色如是,此非圣天子乎?

    凡秋后论囚,皇爷必斋戒素服,避殿撤乐。其慎刑如是,此非圣天子乎?

    西内虎城、城西豹房、城后百兽房,徒耗民脂民膏。皇爷纵禽于西山,杀虎豹以赐近臣,其恤民如是,此非圣天子乎?

    天下大旱暴风,皇爷于正殿丹陛之上暴晒于日中,跪而祈祷。其敬天如是,此非圣天子乎?

    皇爷笃学博览,四书、六经、性理、通鉴、大学、贞观政要、皇明祖训、帝鉴图说,朝夕不去手。每经宴日讲,与词臣反复辩难,讲官无不屈服。其好学如是,此非圣天子乎?

    年轻人想到乾清宫御座上那位活得真累的天下至尊,不由得鼻子一酸,泪水浸湿了眼眶。

    窗外那些无知小民,知道皇爷日用多少吗?不足天启爷的百分之一!

    知道我们皇爷的冠袍要穿多久才换吗?整整一个月!

    天下糜烂到今天这个地步,难道是皇爷的错吗?

    绝对不是!

    那又是谁的错?

    是那些诸事误君之臣的错!

    天下糜烂?又一个念头蹦入了年轻人的脑海。

    这蜀地就没有糜烂,起码这川西富庶之地还没有糜烂!瞧瞧窗外那些信众,他们供奉给真武帝君的物品中,竟然还有奢侈的香花、菜油和甜果!

    虽说尚不知那蜀世子到底何许心思,也要力谏皇爷断然举措了!年轻人暗暗下了决心。

    藩王典兵、擅杀大臣、走私茶马、妄立官制军制、勾结蛮夷地方,甚至擅改科举取士之法,条条都是弥天大罪!

    而以上种种,无不与四川巡抚廖大亨、四川巡按刘之勃的姑息养奸,公开勾结相关!

    若皇爷继续受惑于周延儒之谗言,对四川藩府长久姑息下去。有朝一日,四川必反!天下必变!

    “马公!”窗边瞭望的书童突然开口道:“陆大人回来了!他是一个人!”

    陆仪一个人回来了。难道他又没有见着东厂的番子?可还没有两个时辰,他不会那么没耐心的!不急,反正见了面就全部清楚了。

    年轻人想着,将烟匣下的报纸全部抽出,连同手上的那份一并折好,放入了怀中。

    “不好,陆大人被蜀地警察拦住了!”那书童突然大惊道。

    若不是被突发事件打搅,这位年轻人必定会将报纸看完。这样他就会看到《复兴报》二版的连载《辽海浮生纪——从皮岛到登莱(一)》,作者文安之。

    这篇署名文章,以一名逃难到蜀地的东江军小兵的视角,以翔实的第一手材料,极具感染力的文字,揭开了崇祯初年辽东、辽军和辽民那一段尘封的血泪往事。

    此文公开发表后,不仅激起了蜀地各阶层人士对大明东北边陲的注意,也激起了他们在情感上的广泛共鸣。

    雪片般的读者来信,填满复兴报编辑部的信箱。

    读者们的最大愿望,就是这篇文章能在下一期的报纸上全文刊登,千万不要太监。

    注一:养济院,明代社会福利体系的组成部分。

    注二:东门桥,始建于宋,又称长春桥。更著名的称呼,叫做濯锦桥。

    注三:薛涛井,在今日成都望江公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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