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边长大的人,对水总是有一种天然的感觉。文逢吉世居夷陵,对长江水位熟悉得如同自己身体上的一个部位。

    按照代代相传的祖辈经验,二月本是长江上游春雨濛濛的时节,长江的水位会上涨,但变化不大。但是入了天启、崇祯两朝,老天爷好像到了更年期,时不时地便大发脾气,一切的既往经验都失灵了。北地的灾荒姑且不论,钟灵水秀的徽州会大旱三年,天气炙热的广州会下雪三尺,真乃千年未曾听说的奇闻怪事!

    长江的水位也是这样,近年来灾害频发。前年夏天先旱后汛(注一),江水排空而来,在宜都与清江洪峰叠加,荆江北岸有大堤保护,依然难逃厄运;而南岸低矮,顿成一片汪洋泽国。去年夏汛也是如此。岳州府的几个州县,被江水冲垮了垸田,几乡数里,一夜死绝。

    有了这些惨痛教训,文逢吉对大自然的变幻无常变得格外敏感。

    昨日文逢吉亲自到荆江大堤去看了。冬季的枯水季节刚过,距离主汛期还有四个月,长江提前进入汛期的迹象便非常明显。水位比正月间至少高了数丈,而且上涨趋势还在继续。假如按这个上涨速度计算,当流民行至巫峡纤道时,上涨的长江水将会把纤道一段淹没,从而把流民隔断在路上!

    纤道不成,那驿道还是可以走的。只是这条路要翻越崇山峻岭、深沟险壑的数百里无粮区,同时还面临数不清的土匪和流寇。

    若按现在流民的涌入速度和预计的涌入数量计算,如果流民都经北岸驿道入川,那么会形成一条长达千里的人链。从尾走到头,要走三个月。

    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这条蔚为壮观却又脆弱无比的移动人链,只要其中一个环节遭遇任何自然或人为的阻断,都会造成驿道上前所未有的大拥堵。而这种拥堵一旦持续数日,就会酿成一出明载青史的巨大惨剧!

    ……

    文逢吉当然也是士绅,陈有福意有所指的刺耳之言,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屈辱。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在座的所有人对自己的不信任,甚至还有敌意。他不知道这种不信任或是敌意来自何方,因何缘故而起,他只知道他必须据理力争。如果他自己的建议未被采纳,那么流民入川这本来的一件天大好事,很可能演化为一场大灾难。

    家族的历史与荣誉给了文逢吉巨大的自信。他并未因陈有福的诘难而怒发冲冠,也并未因此拂袖而去。他依旧镇定地站立着,像一颗挺立的青松。他面不改色,对上座的陈有福一拱手道:

    “此事当然干系重大!夷陵者,桑梓也;流民者,百姓也!流民不出夷陵,则桑梓必乱;流民失于中道,则国家元气大丧!是故学生虽蒙诘问,亦不得不据理力争!学生秉祖训颂圣读贤,所学所用,正当此国家危难之时也!故请陈将军及诸位公子大人听学生细细讲来:

    家翁前些日子正住于公安县袁彭年家(注二)访友,见流民蜂拥西来,问清缘由,连忙别了袁家,快马赶往容美土司拜访田爵爷,请其襄助流民过境。

    南道路险,家翁年满半百,身边只一仆僮尔!今日早间终有家翁书信传来:

    容美土司司主田玄、其胞弟田信夫(田圭)、应袭(注三)田沛霖、三子田甘霖均已表示,蜀王府爱民如子,造福百姓,真仁主贤君也!土司虽为蛮夷,亦是孔门弟子,岂能甘落人后?如流民过境土司,土司必要保得他们平安!只是流民数量太多,土司地瘠民贫,仓储短辍,还请蜀王府以粮船溯清江而上以赈。

    如今家翁已与田沛霖持田爵爷手书赶往施州卫求见指挥大人,并召集中峒(dong)、施南、东乡诸部土司,请他们同施援手,料定不久便有确实消息传来。田信夫、田甘霖叔侄与水泾土司长官唐镇邦(注四)亦同时离开容美官寨,赶往景阳镇(注五)等候。只待蜀王府议定入川路线,便可从旁协助。

    家翁道,中峒(dong)土司田桂芳为田玄抚育养大,并以女妻之,又为其申父冤、复名位,故田桂芳视田玄为父;施南覃懋粢(maozi)、东乡覃绳武,皆为田玄养大,教诲一如己子(注六)。

    家翁以为,田玄爱民抚临,与其他土司同宗同族,又有朝廷大义名分。有田玄手书,容美诸部土司必一切谨从之!是故学生以为,南道有种种之便利,而北道有种种之艰险,孰优孰劣,一目了然……”

    ……

    苍茫的夜色中,南津关的城楼上灯火通明。远远望去,像是大海里的一座灯塔。这座灯塔,给了无数饥寒交迫的人以希望。

    守备衙门的大堂中,依然烛火高照。关于流民入川道路的争论,还在继续。

    文逢吉一番慷慨陈词,让陈有福有些后悔。他后悔自己的冒失冲动,也后悔自己再次违反了世子关于统一战线的旨意。他已在心中决定给世子上书,讲明湖广目前局面的困难和复杂,坦诚自己的能力缺陷,请世子尽快派员大臣前来主持,当然最好是老搭档罗景云。

    一旦自己交卸了湖广军政一把手的位置,便可以专心于军事工作。身处其中,他清醒地意识到,湖广很可能成为世子争夺天下的主战场。在这里从事军事工作,不仅能够有所为,而且能够大有所为。

    文逢吉在堂下继续讲述南道入川的好处,陈有福注意到,老文和吕三已经在开始点头,而辽藩的贵人则面含笑容,分明是赞许文逢吉主张的,只有朱至瀚依旧绷着脸,面上看不出来意见来。

    张达中向陈有福推荐文逢吉时,简单介绍了他的身世,其中多有褒义。说文家是夷陵的名门望族。祖父文国珍,举人出身,历任四川长宁、荥经两县的知县,还在雅州当过官。父亲文安之,是天启元年的会试第十一,曾为国子监祭酒,与当朝名臣倪元璐乃先后任。其人素负忠义,淡薄名利。只因奸相薛国观构陷,遭削籍闲住。

    张达中费力推荐文逢吉,自然是想替文逢吉在蜀王府争取一个理想的位置。但因陈有福觉得狗官的话要反着听,所以张达中的溢美之词反而给文逢吉带来了麻烦。陈有福打心眼里不信任张达中所推荐的人,他说得越天花乱坠,陈有福心中的反感就加深一分。但正如文逢吉所言,他老子都在南道上候着,又有这个亲儿子当人质押在南津关,想必所言不虚。也许放下成见,大胆采纳,才是决策者应该有的胸襟!

    想到这里,头大的陈有福蹦出来一个想法。既然朱至瀚反对南道方案,他又被世子委任为干部团副监军兼世子湖广、江西两省特使,那为什么不来一个“以毒攻毒”,让他亲自出马,现地查看一番?如果文逢吉言之有据,南道确实优于北道,为什么不能改弦易辙,立即将部分流民大队转向南道?

    思路打开了,陈有福的脑中立即蹦出来另一个想法:如能依靠容美土司和九溪卫为后方依托,湖广的护国军便进可攻、退可守,便不再是孤悬省外孤军作战了。这个战略上的好处,文逢吉可以忽视,自己却不能忽视!

    可这样做,时间来得及吗?陈有福再次犹豫了。如今南津关下人声鼎沸,一天也耽搁不起!

    ……

    陈有福在心里权衡利弊,其他人则静等着他的决定。夜深了,关下乌压压的人声已经消失,只有那灿若星海的篝火和火把光亮在时刻提醒着他们:必须马上做出决定!

    这时,座中外人朱术桂突然打破了座中的寂静,问文逢吉道:

    “家兄曾道,庐陵信国公在江西抗元,曾留下一脉。后来有支血脉迁入我湖广便留在夷陵,不知文先生郡望所出……”

    “家祖正是庐陵信国公!”文逢吉一脸的自豪。

    “哎呀呀!”朱术桂连声惊叹着慌忙离座,向文逢吉深深一揖:“小子三生有幸,得见文丞相后人!”

    “朱公子,什么庐陵信国公?什么文丞相?他俩到底在说些啥?”一脸麻痹的老文偷偷询问博学多才的朱至瀚。

    “这……我也不知道。”朱至瀚这位假秀才露了底。

    他们俩的对话被耳朵极尖的吕三听见了。

    “我大明朝谁人不知文丞相?”这位大字不识一斗的江湖中人大叫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青照汗青!文丞相就是文天祥!”

    有了吕三这句话,堂上的气氛顿时炙热。或许文逢吉也没有想到,他从人民公敌转变为网红大v,只用了不到一秒钟。

    “好!既然文公子乃文天祥之后,想必所言不虚!”陈有福一拍桌子,“本将决定,流民分道入川!朱公子,世子有旨!”

    注一:崇祯十三年,全国大旱。然而正如民谚所谓,大旱之后必有大涝。当年荆江流域发生了百年一遇的大水灾。

    注二:袁彭年,公安派文人“三袁”中袁中道之子,文安之女婿毛寿登的舅父。

    注三:土司中继承世袭职务的子孙,一般为嫡长子。

    注四:唐镇邦为田玄外孙。

    注五:景阳镇因景阳关而得名。景阳关极为险峻,原是容美进出四川建始县的必经之道,但明末容美土司控制野三关地区后,形同废弃。

    注六:以上史料均出自《鹤峰州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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