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河场西面十余里处,山坳里的一座小庙隐没在绵延低山的翠阴烟雨之中,毫不起眼。

    然而当观察者的视野穿过密如绿毯的树冠,立刻就能发现,寺庙内外聚集着密密麻麻穿着破烂的人群。他们蜷缩成大小不等的人堆,头上顶着不知哪里摘来的大片的芭蕉叶子。雨水从树冠上落下,打得芭蕉叶劈啪作响。阴冷的寒风无情地吹袭着他们的身体,让他们个个脸色灰白,瑟瑟发抖。

    小庙的里头,自然也是挤满了避雨的人群。人群用他们能够想到的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着老天,咒骂着这场不期而遇的春雨。这些咒骂声汇成一股不息的嗡嗡声,穿过破旧的前殿,钻入了小庙的后殿。

    “让外头那些狗崽子消停些,骂一阵有逑用!”

    后殿正中,断臂瘸(que)腿的泥菩萨面前,一位坐在椅子上的中年男人轻声骂道。他身材高大,却不魁梧,匀称瘦削的身材(注一)上穿着厚厚的剪裁得体的锦袍,带着一顶富家子弟喜欢的六合一统攒顶帽。他长着宽大明亮的额头和一张有棱有角的脸庞,然而他一说话,那双本来就不大的眼睛就习惯性地眯缝起来,给人一种深邃阴霾的深刻感觉。

    掌盘子发话了,外界那股讨厌的嗡嗡声立即小了很多。中年男人敏锐地感觉到了外界的细微变化。他对自己的权威很满意,便转头看着身边一名书生模样的人,用谦逊的语气问道:“怀玉先生,您看这天气,吾等还能打这一仗吗?”

    人称怀玉先生的书生对掌盘子的故作姿态早已习以为常。他微微躬身,含笑回道:“掌盘子,仗能不能打,一看这天气;二看那刘镇藩;至于三,还是要看渔溪场那几人!”

    书生没有对自己的话做任何的进一步解释。因为他相信,在他们两人多年的磨合中,掌盘子对他的语言体系已经达到了心有灵犀的程度。

    果然,掌盘子是心知肚明的:

    “怀玉先生,”中年男人皱皱眉头,凝望着门外的大雨,“雨大概一时半会儿不会消停。我更担心刘镇藩。消息说,刘镇藩有精兵四千多……可刘镇藩昨天过了三庙驿,便失去踪迹。他不急着去三河场解张奏凯之围,反而销声匿迹,真是奇了怪了!事有反常必为妖,我担心……”

    雨停了,袁营便可西进与陈瑛部会合,一起截断官军的粮道。掌盘子不担心影响行动的雨,反而担心位置不明的刘镇藩,其意不言自明。

    怀玉先生轻轻一笑,插入了自己的判断:“掌盘子说得不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刘镇藩想当黄雀,把吾等当螳螂!”

    怀玉先生说得不错。若刘镇藩是黄雀,自己是螳螂,那么蝉,就是在渔溪场生死对决张奏凯与白姣龙、呼九思等人。或许,仅隔着一条山溪的陈瑛也有资格当蝉?

    掌盘子冥想片刻,眯着眼睛轻笑了起来。可他不久便摇摇头道:

    “刘镇藩不是主要威胁。他四千多人,藏是藏不住的。他离开三庙驿只一天时间,大不了就在这方圆三四十里的地方。最迟明天,方山、运山、栓子、四峦、文家、得胜、侯家那些个山寨都会把得到的消息报过来。刘镇藩四千精兵,顶天不过相当于我一万丁壮。吾等如今壮得很,除了一万丁壮,还有一万老弱。若与陈琳合营,好歹也有丁壮一万三四千。刘镇藩要全军来战,鄙人不怕!”

    “掌盘子不担心刘镇藩,但是担心那个护国军!”  怀玉先生双眼闪着精光,“听说护国军那位与在下同姓的营长,在长平山死了一多半手下也没后退……若他不要命也不要粮,先把粮车往河里一推,再与我们拼个你死我活……”

    中年男人终于狠狠骂了出来,把自己粗野而精明的本性暴露在文雅知礼的表象外。

    “那还打个屁!妈的,啥买卖都可做,就是不能做亏本的买卖!刘镇藩这家伙也忒是狠毒,竟然以千石粮食为诱饵,让我们与护国军那些不要命的

    兵拼个两败俱伤,他好背后捡便宜!”

    “掌盘子,现在山洪暴发,切断了袁营与陈瑛之间的联系。在下愚见,若是渔溪场战况不利,我们必须迅速撤退,离开这摊污水!俗话说,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怀玉先生说的不错!”中年男人拍了拍椅子扶手,毅然决然。可转瞬间,他又露出一丝遗憾的表情:“从江口到这里,跑了两百五十里烂路,这样灰溜溜离开,有点心有不甘呀!”

    那书生这时严肃起来,他拱拱手道:“掌盘子欲成大事,心里要装着天下!区区两百五十里算什么!”

    “怀玉先生说的好!”那副谦逊的表情重新回到中年男人的脸上,“只是如今往哪里去,可是生死攸关之事!陕西那个饿死人的鬼地方,鄙人是再也不想回去了……”

    ……

    这个中年男人,便是巴山土暴子的后起之秀争天王袁韬。他口口声声的怀玉先生,是他的军师王怀玉。

    袁韬是陕西沔县(mian,今陕西勉县)人,从小生活在一个人口众多、生活殷实的大家族中。袁韬在这个家族中,并没有受到长辈的特别重视——并不是因为他家庭破败,也不是因为他相貌丑陋,而是因为他并非一个喜欢读书的孩子,不是一个能够“学而优则仕”,光宗耀祖的读书种子。

    在这种宽松优裕的家庭环境中,袁韬可以自由自在地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从少年时起,袁韬便迷上了三国、水浒之类的故事,对距离家乡不远的定军山等地名耳熟能详,对聚啸山林的自由生活产生了一种朦胧的向往。随着年龄的增大、身体的成熟,他又迷上了《昭阳野史》一类的淫书和各式各样的春意儿图。

    少年的无知和冲动,终于酿成了不可挽回的大错。

    袁韬家的隔壁,住着族中的一位远方叔伯。这位叔伯经商长年不在家,他的妻子,也就是袁韬的婶娘,一位成熟而又风流的年轻女人,打开了少年的袁韬对性的向往。

    一个是垂涎欲滴,一个是干柴烈火。来往之间,两人便勾搭上了。

    然而,纸是包不住火的。很快,两人奸情暴露。族人们在怒火中做出了最仁慈的决定:用以侄奸婶的罪名,将袁韬逐出了祠堂和家门。

    从此,袁韬像一名孤儿,开始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他先是落草于沔县附近的山寨,然后在崇祯十年,他做出了一个重要的选择,加入了李自成率领的闯军,跟随着起义军大部队进入了天府之国的四川。当李自成无法在四川站稳脚跟,被迫退出四川之时,袁韬再次做出了一个人生中的重要选择:

    留下来,坚持斗争!

    于是,袁韬终于成了肆虐于巴山的众多土暴子中的一支,成了争天王。闯军在十年的时间里积累的战斗经验和组织体系,成了争天王一营快速成长的催化剂。加之他这位掌盘子的精明、狡诈和远超出一般土暴子的广阔视野,他迅速在土暴子中脱颖而出,成了继姚黄之后的新一代土暴子中的领军人物。

    去年十一月,广安的白莲教首何加起阴谋暴动,派人联络巴山里的土暴子。袁韬得知,立即利用了这个大好机会。他一面以分银子和均虏获为诱惑,撺掇震天王白蛟龙和行十万呼九思等人继续阻挡官军向巴州的进攻;另一方面纠集了黑虎顺天星、陈琳等几支土暴子,以接应何加起为名,将自己的爪子伸出巴山。

    渠县之战,袁韬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但终于攻破了城池。若不是护国军一支千人左右的部队在短短几天内迅速从新政坝经蓬州转向营山,另一支千人左右的部队沿嘉陵江机动占领定远新城,威胁到土暴子南下的侧翼,土暴子们将会把周边掳光掠尽,然后继续南进,拿下定远、合州、甚至渡过嘉陵江,占领大足、永川、荣昌等渝西县城。

    然而,护国军的反击速度快得让袁韬瞠目结舌。

    就在袁韬占领渠县后的几天时间,护国军的前锋已经

    到了近在咫尺的营山县城,上万护国军更从成都出发,向川北增援过来。二十天后,护国军从定远新城首次出击,横扫岳池以南地区,一举打碎了白莲教渡过嘉陵江的意图。据说,亲自指挥那次作战的便是神秘的大明蜀世子。

    一个月后,从泸州开来的护国军与官军会和,开始了从南向北的反击。

    当袁韬得知罗渡镇的白莲教匪被护国军全部歼灭,而大竹的护国军已经前出到渠县的东翼,控制了华蓥山间的州河峡谷时,袁韬已经明白:这次难逢的南侵机会错过了时间窗口,退回巴山只是早晚问题。于是他派出喽啰,抓紧时间将渠县周边的财富和人口一扫而空,并将自己的战利品运往巴山。

    新年前,当护国军的大部队越过广安城向渠县城发起进攻时,袁韬迅速渡过巴河,向巴山的深处退去。同时,他在三汇镇留下一只掩护部队,既掩护大队撤退,又借此与护国军先头部队掰掰手腕。

    结果再次让他震惊:掩护部队几乎全军覆灭。逃回来喽啰哆嗦报告:护国军中有大量的山中蛮子,那些蛮子根本不接受投降,所有落在蛮子手中的土暴子几乎都被剁成了肉泥!

    护国军的速度,护国军的战力,袁韬都没有估计到。在撤退中,袁韬还有一个更大失算。

    当护国军经过三汇镇继续追击时,他用了义军摆脱追击最惯常的一招:抛物滞敌。银子和粮食当然是不能抛的,所以他抛的是女人和老弱。他打了个小算盘:当这些女人落入官军之手,她们的命运就注定了。她们的父兄、男人和子女,将成为与大明朝不共戴天的仇敌!

    但最后的结果令他懊悔不已:这些女人被护国军收容后,并没有成为护国军的性奴和营妓。经过短期集中后,她们被放归其家,据说还分了耕种的土地!

    如此一来,他营中的那些被裹挟进来的新丁,将成为未来的不安定因素。虽然他下令严密封锁消息,但他心里这种不安并没有消失,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大!

    ……

    老天继续向大地倾泻雨水。雨水从屋檐的瓦片上直线坠落,在殿外拉出了几十条几百条平行的银线。银线撞击石阶,腾起了朵朵小小的水花。脑海中一个模糊的影像手持宝剑向步步走来,让他从冥想中突然惊醒。这一刻,心悸的感觉使他有了一种强烈的末日预感。

    “掌盘子!”一个领哨从后殿的前门直冲而来。他并没有走两侧带檐的回廊,而是直接跳进了大雨瓢泼的庭院。

    “渔溪场大败!”这个领哨压低声音禀报,“在行十万身边的人送来消息,张奏凯昨天在渔溪场放了一把大火。白蛟龙逃了出来,张显受了伤,王友进失踪,呼九思最他妈的不是东西!他见势不妙,立即裹挟了其他三家的弟兄们撒丫子……其余义军弟兄们死伤惨重,正在向巴州夺食王靠拢!”

    噩梦变成了现实!

    袁韬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怎么回事?四家在渔溪场有三万人!张奏凯只有四千多!”

    “掌盘子!”面色惨白的王怀玉从袁韬身后钻了出来,“如今之计,走为上策!”

    丢掉陈琳?那领哨目瞪口呆。

    “陈琳部三千人已经渡过了前面的山溪!与咱们就隔着一条沟……”

    “没听见怀玉先生说吗?走为上计!走!现在就走!”

    袁韬突然暴怒,吓得那领哨转身便跑回了雨中。

    “怪事!怪事!连官军也变得这么能打了!”袁韬颓然坐下,嘴里喃喃念叨。

    “既然张显受伤,王友进失踪,那三河场的上万人,掌盘子莫要忘了裹上!”王怀玉提醒道。

    注一:史载,袁韬投降清军后,某日正好遇见杨展的儿子杨璟新。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杨璟新二话不说,暴打袁韬一顿。可见袁韬的身材和武艺都不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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