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存亡之际,每一刻都是生与死的界限。

    金城寨上的人们为是否救援碉楼争论,史允孝可没时间瞎想。烟焰一起,他立即传令,用葫芦里的水将口罩打湿,戴在口鼻处。

    “烟子上来了!”

    转瞬间,士兵们便惊恐地看着楼梯口和木地板缝隙中冒出了黑烟。求生的本能,让士兵拼命往高处逃逸。一眨眼,狭窄的碉顶上就站满了人,连先前出击受伤的两人也裹着绷带逃上了顶层。

    “排长和二班还没上来!”有士兵大叫。

    “记住将水淋在身上!有多余的口罩也戴上!”史允孝大吼着提醒士兵。然后他扒开乱跑挡路的士兵,连滑带跑顺着木梯噌噌下到了二层。

    二层中已经满是浓烟,熏得史允孝睁不开眼睛。他用袖子拭了拭脸,大喊了几声周标,没有得到回应。他心里一沉,在黑烟中乱窜乱摸,终于摸到了楼梯扶手。

    一层的形势已经濒临失控。

    弥漫的黑烟中,通红的火苗正在吞噬碉楼的木门。火焰越来越大,很快就会舔舐到头顶的木地板。一旦木地板着火,细高的碉楼就会变成个燃烧的烟囱。

    周标和二班的士兵显然意识到了危险,一个个黑影晃动着,徒劳地用手中的棉袄去扑灭木门上的火。

    史允孝冲过去,一把拦住了脱得精光的一排长,“周标!把三楼的沙袋搬下来,封死碉门!”

    周标不同意副连长的处置意见:“那我们就会困死在碉楼里!”

    “妈的,先活下来再说!”史允孝怒吼道,“执行命令!”

    “是!”

    ……

    沉重的沙袋里,装的全是泥土,一个至少百余斤重。副连长下了命令,又用瘦弱矮小的身体身先士卒,终于让惊慌的士兵们镇定下来。

    士兵们一起动手,趁着木门尚未烧毁,先用沙袋垒成了一道厚厚的防火墙,然后戳开几个多余的袋子,用湿泥巴糊住了漏烟的缝隙。

    火头挡住了,大门的危机暂时解除,二、三、四层的铳眼又成了问题。浓烟带着越来越高的温度从铳眼中漫入,将几名脱下棉袄去堵的士兵熏得全身漆黑。堵住铳口的棉袄也在外墙高温的炙烤下,慢慢变焦燃烧了起来。士兵们只好用短矛将这些燃烧的棉袄捅落,用二层里存放的砖头糊上蘸湿的泥巴封堵,好容易才止住了黑烟的侵入。

    碉楼顶层的露天平台上,七八床蘸湿的棉被铺在了木头地板上,围成了一个环形,中间留出的部分便是史允孝为自己的指挥搭建的三层粮袋平台。四面的木头栏杆已经烤得焦黄,随时有可能冒出火苗。木头栏杆上外挂的两层草垫早已不知踪迹,它们或许早已落进了楼下的火堆,变成了一抔草灰。

    史允孝与周标并肩躺在棉被上,隔着口罩大口呼吸着来之不易的新鲜空气。他们全身上下就剩了一条护国军制式短裤,不过短裤与皮肤一样,都变成了烟灰色。汗水渗出皮肤,淌落地板,将皮肤上的烟灰色冲刷成一道道的细纹。热气夹着黑烟从楼底腾起,被碉楼外墙阻挡,又在碉楼上方汇合,把他们头顶上阴沉的蓝天扯得不断扭曲、变形。

    “暂时活下来了!”史允孝兴奋地锤了一下地板。

    “没想到土暴子会用这一手!”周标沮丧道,“这下我们完了。若是土暴子继续加柴,我们早晚被熏成腊肉!”

    “妈的!要反击!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史允孝翻过身来,朝碉外空荡荡的世界吐出一口漆黑的口水。五十步外,两百多土暴子正围成一个圆圈,兴奋地欣赏着被烟火隐没的碉楼。正是这座形状怪异的碉楼,几日来让他们付出了近百条生命。

    “抬枪准备,装填!”见着火势渐小,史允孝光着身子弹起来,跳上了他的专用指挥平台,“目标:土暴子!其余的人,都滚到楼下去,守住各个战位,别挡住抬枪当铳靶!周标,你还是领一个班守住一、二层!”

    ……

    当红的火、黑的烟将碉楼吞没,金城南寨门上的许多士兵都哭了出来。那里有他们的亲戚、朋友、街坊、同学,更有与他们曾经生死与共的战友。

    两行泪水从邓问行的脸上无声地淌下来。他想到了自己惨死在烈火中的老娘和妹妹,想到了因饥饿和疾病死在城里的许多熟悉的面孔。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更痛恨将自己生在这个乱世的老天爷。

    盛英注意到了邓问行的痛苦,他大方地承认自己的冒失:“邓先生,对不起!接下来就轮到了我们!”

    “让土暴子再得意几天!”邓问行的脸因为极度的仇恨而扭曲着,“等我们的援军上来,对这伙土暴子要一个不留!”

    “好!我就等监军你这句话……”盛英没有说完,山下传来砰砰两声。

    “副连长他们没死!他们还在战斗!”士兵们叫喊起来。他们欢呼着,把头上的帽盔和手中的刀枪举起挥动,向山下的勇士致意。

    城头上闹翻了天。这时,一位中年女人领着个身穿鸳鸯战袍的中年军官快步上了城。她在人丛中踮脚一望,便看见了站在城门上的邓问行,连忙挤了过去。

    “老爷,许千户要见你。”女人看见邓问行身边的身影,便落落大方地向盛英一福,“盛队长,你也在。”

    “嫂夫人好!”盛英连忙对邓问行的夫人邓李氏拱手。邓李氏是留在金城寨里的唯一女性,据说出嫁前是蓬州的一位士绅家的小姐。如今,她不仅要照看四百多贾营后送的伤兵,还要抽空为士兵们洗衣裳,丝毫没有一点小姐家的做派,所以深得士兵们的敬重,年轻的士兵都叫她“邓大姐”。

    那中年军官见了邓问行,立即前趋几步,单膝跪下抱拳道:“我们蒙护国军救治,邓夫人更是待弟兄们如亲兄弟。大恩大德,粉身难报!弟兄们不愿坐看史队长他们孤军苦战,听说出击兵力不足,便公推我来见邓先生。我们愿意加入护国军,为世子打仗!”

    “好呀!”盛英几乎叫出声来,“我正愁出击兵力不足!”

    “可是……”邓问行犹豫着摇摇头,“可是许千户战伤未愈,怎能出战?”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那名姓许的千户把鸳鸯战袍扯开,露出右胸上的一个创口。那创口上裹着干净的绷带,定是今早刚刚换过。许千户给邓问行看过创口,又大幅度挥动了几下右手,来证明自己可以挥刀上阵。

    “可是,你们贾将爷乃是我们护国军的友军。你们加入了护国军,贾将爷会不会误会?不行,”邓问行在盛英万般期待的眼神中摇了摇头,“此事万万不可!”

    “邓先生多虑了!”许千户爽朗地大笑起来,“等护国军打到铜城寨,我们贾将爷也会成了护国军!”

    ……

    满心欢喜的土暴子站在碉楼外看大戏,冷不丁地又挨了抬枪两铳。五十步正是抬枪的最佳有效射程,当即就有数个土暴子倒地嚎叫。土暴子见熊熊大火竟然没把那些顽强的王府兵烧死,只好四散开来重新收集柴草。在付出了十余条人命的代价后,碉楼下已经转弱的火焰重新旺了起来。

    两组士兵在轮流打放,楼下的士兵在继续封堵大门和铳口,防止黑烟从变干收缩的泥土缝隙中钻进来。可是,楼体外墙经过长时间的烘烤,已经烫得不能接触,砌在墙体里的木方更是散发出烤焦的臭味。碉楼再被这样围着烧下去,楼板垮塌,甚至燃烧,那是迟早的事情。

    “要反击,先要止住火势,否则根本没法出门!”

    近乎裸体的史允孝站在高高的粮袋堆上挥斥方遒。周围笼罩的热空气,几乎要把他的皮肤烤干撕裂。

    “止住了火势,我们这点人也没法与两百多土暴子硬碰硬,必须要求增援!”

    想到了求援,史允孝又踌躇了。他觉得自己当时大意了,如果在碉楼周围挖上一条壕沟,那就不会造成今天的被动。自己作为守碉的指挥官,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史头,楼下烫得没法站人了!”从楼梯口探出一个焦黑的脑袋,连两排牙齿都是黑的,“求援吧!”

    “好!”裸体认真地点点头,说完便叉着腰哈哈笑出声来。

    “都要烤成腊肉了,你还有心思发笑!”周标十分不满地嘟噜着。

    “周标,最困难的情况下,依然要讲个斗争策略!”史允孝咚一声跳在地板上,对着脚下那颗焦黑的脑袋道:“你如此这般……”

    土暴子们又高兴又担心。

    高兴的是碉楼下的火又旺了起来。领哨老大说了,只要不停加柴,这样慢慢烘烤下去,碉楼里的人早晚要变成肉干;担心的是碉楼顶上插上了一根矛杆,矛杆上套着一面红旗。不用多么聪明的脑袋也能猜到,碉楼里的王府兵一定在给金城寨发信号,多半都是求援。于是土暴子的首领没有犹豫,留下百人继续捡柴烧火,其余的人跟他到土垒防守援军。

    没有人说话,碉楼顶上顿时清净了许多。除了两杆抬枪在继续装样子打放,其余的士兵都在碉顶的边缘待命。他们的眼睛盯着粮袋上的史允孝,手里却紧紧抱着各式各样的坛坛罐罐。

    史允孝却盯着飞快远去的土暴子大队。金城寨方向按照约定的计划,向六角碉的战友回了一通大鼓,这下土暴子跑得更快了。

    “计策奏效!”史允孝欣喜的声音爆发出来,但漆黑的脑袋,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看见最后一名土暴子消失在土垒里,史允孝不失时机地下达了命令。

    “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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