藩王在自己的藩国胡闹,万事皆可等闲视之,可编练私兵却决不能放纵。

    周延儒接到张继孟密报,有些生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将此事私下通报司礼监太监兼东厂提督王德化,商请他暗中向蜀地派出东厂辑事。

    王德化一听,当即大吃一惊。然而向蜀地派出东厂辑事,王德化却坚持不可。藩王不同于封疆大臣,那是皇家血脉。皇帝不知情,不表态,东厂暗中查访藩王,弄不好,便是个“离间亲亲”的罪名。

    王德化不肯担责,周延儒身为首辅,只好自己奏报皇帝。就在预报未报之时,他便收到廖大亨和刘之勃联名上奏,知道了事情原委:

    川北战事紧急,四川既无兵将可派,也无粮饷可支。二台三司计无所出,只好请蜀王府与川内士绅捐银助饷,募集子弟奴仆庄丁击贼。蜀王府为形势所迫,更为官府所迫,无奈之下只好抽调部分左护卫将士与王庄庄丁,与缙绅之家奴仆一起编成义军,前往川北戍守。

    原来如此!

    真相大白,周延儒完全放了心。放心之余,他对张继孟这位东林同党完全失去了信任。但张继孟既是东林,是牵制廖大亨的重要力量,那他必须得用,而且还要重用。

    这段时间,周延儒对朱平槿的警惕,仅仅停留在吩咐属官将蜀地的奏报认真看来,若有异样,随时来报而已,谈不上军事上的对策。从内心里,他根本不相信蜀王府会造反。

    蜀王府在天下王府中素有贤名,怎会造反?

    蜀地官军云集,有主军有客军,蜀王府只有一个被官府抽空的左护卫,又凭什么造反?

    就算那蜀世子真的是什么散财童子转世,不过财多而已,如何能号令天下俱反?

    一名年仅十五未省世事的娃娃,能有多大的本事?周延儒在江南文萃之地,素有神童之名。但若要他十五岁便想出办法造反,那他也是万万不能的。

    再说,蜀地官府对蜀王府溢美有加,称蜀王府带头募捐,襄助义军;体恤民情,减免庄租。就连皇帝收到钦差黄锦和李存良的奏报后,也曾对那蜀王府连连赞叹:

    朝廷用度日蹇(jian),宗室宗禄短缺,蜀中国葬,不曾用太仓银与内帑一分一毫,反而向朝廷捐银数千,真是难得这份忠心!

    皇帝圣眷犹在,何必多事蜀藩?

    周延儒想着心事,不由分了神。大殿内传出话来,他丝毫没有注意到。

    没等周延儒身旁的次辅谢升出言提醒,一名年轻的太监手捧拂尘已经走到了他身边,他这才清醒转来。

    “周阁老操心国事,咱家实在景仰!”年轻的太监带着深邃的笑容称赞周延儒,然后对着贺逢圣大喊道:“皇上知贺阁老耳聋之疾,特命咱家近前来,宣周阁老、谢阁老、贺阁老入殿!”

    “啊,王公公。多谢了!”

    周延儒匆忙致谢。正待领着两个次辅上殿,却见文渊阁大学士贺逢圣立时来了个五体投地,哽咽着大喊一声:

    “陛下隆恩,臣粉身难报!”

    贺逢圣是江夏人,与冤死诏狱的辽东名臣熊廷弼乃是同乡同里同学。

    他小时家贫,发高烧没药吃,结果烧聋了耳朵,所以人称贺聋子。后来他中了举,还是穷,只好带着个仆人到应城教书糊口,将妻子危氏留在家中侍奉父母。

    万历末年,科场屡败屡战的贺逢圣终于时来运转,荣鼎榜眼,授翰林编修。

    在污水横流的宦场里,贺逢圣持身以正,不阿权贵、居家勤俭、廉洁谨慎。去年周延儒进京赴任,家小仆从几十条船,递信送礼的人络绎不绝。而同时赴任的贺逢圣轻舟一叶,于数里外远随,无人知是贺相公。

    贺逢圣对皇帝的感激,不是故意做派,而是发自内心。周延儒是知道的,但他依旧不喜欢。

    你在正旦大典上大表忠心,不是衬着吾等不忠乎?

    只是面前的年轻太监王承恩是皇帝的近侍,他也不好发作,只好带着微笑看着贺逢圣表演,耐心等着他自己爬起来。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谢升操着浓浓的山东口音拖长声音大声说话了:“贺阁老,走吧!皇上还等着咱们呢!”

    少保兼太子太保、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谢升是山东德州人,今年刚满七十岁,尖瘦的下巴上留着一缕银白色的长胡子。他一生谨小慎微,只管做事,从不介入党争,几十年仕途下来,终于位极人臣。周延儒听说谢升有意致仕,只是皇帝最近对那些急于致仕的官员有点意见,因此谢升这才被迫留在辅臣的位置上。

    德高望重的谢升说怪话,终于被贺聋子听见了。贺逢圣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袖子一抹,拂去了眼中的泪花,跟着王承恩和周延儒走进了威严宏大的皇极殿。

    他们三人进去了,给某个脸色阴沉的人留下了一排远去的背影。

    此人便是内阁次辅,礼部右侍郎兼东阁大学士,正与蜀王府织造局大作棉花生意的井研首富陈演(注一)。

    ……

    皇极殿本名奉天殿,俗称金銮殿,是一座面阔十一间的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大殿。

    这座辉煌的大殿屡烧屡建,早已不是它最初的模样。

    在朱平槿的前世,皇极殿被辫子皇帝改成了太和殿,其后的中极殿和建极殿也相应被改为了中和殿和保和殿。

    有人从皇极殿改名太和殿一事中挖掘出了无穷无尽的深意,比如“反映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和’的核心价值观”,“从‘天人合一’的天地之本中寻求到了‘和’的先天依据”等等,读之令人喷饭,思之令人作呕。

    这些急于替辫子皇帝洗地的人知道无穷无尽的深意,可辫子皇帝反而不知道。

    当皇极殿被辫子皇帝改名时,南方和四川的汉人正在做拼死的抵抗,进行绝望的斗争。辫子皇帝急需一种政治表态,来欺骗大明遗族。

    汉民族或许并不能改变被统治被奴役的历史命运,但是汉民族依然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在践行一个伟大民族真正的核心价值观。

    那就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

    “三位阁老,不必参拜陛下,请东向而立!”

    王承恩笑着将周延儒等三人引到应该站的位置,那是在宝台之下,大殿左侧。而他们平时入觐,都是站在左侧,武官和以武得爵的勋贵们则站立右侧。

    子曰:“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吉事尚左,凶事尚右。”

    站立殿左没问题。只是他们入殿,自然要面对皇帝,怎能给皇帝一个冷肩膀看着?再说,见了陛下,岂能立而不拜?

    这是什么礼法?

    周延儒假装不知道,而谢升和贺逢圣是真不知道。三人带着真的假的,狐疑的惊奇的目光站好,就看见皇帝笑呵呵地牵着面色苍白的太子,从宝台上走了下来,站在了他们身前。

    皇帝收了笑容,正肃颜色道:

    “古代圣帝明王皆崇师道。卿等,朕之师也。宗社奠安,惟诸先生是赖!”

    皇帝说完,竟对着他们三人深深一辑!而年幼的皇太子朱慈烺,更是跪地叩拜。

    原来是拜师礼!

    这下三人都明白了。

    皇帝是在公开向天下宣示:皇帝已把拯救国家的希望寄托在了他们三人身上!

    国安,三人有力挽狂澜之功。

    国灭,三人首当其冲成为替罪羊!

    ……

    自去年九月傅宗龙身死项城之后,河南、湖广的局势仍在继续恶化。

    商水、扶沟、洧川(ei,今尉氏县洧川镇)、许州、长葛、叶县先后失守,刘国能(闯塌天)自杀。

    十一月初,豫南重镇南阳失陷,唐王朱聿镆(mo)被擒处死,总兵猛如虎和刘光祚战死。

    随后,邓州、襄城、镇平、新野、唐县、泌阳、舞阳、汝州、许州、禹州、新郑、鄢(yan)陵、尉氏、通许、陈留等州县陆续失守。

    禹州失守,徽王死国。这已经是死在流贼手里的第四位亲藩了。当时,内阁看见塘报,便知道开封城要经历第二次劫难。果不出其然,前几日河南飞骑告急到了京师,开封府又被闯贼围了!

    皇帝把希望寄托在他们三人身上。可三人能向皇帝明说吗,他们根本没有能力拯救国家!

    目前各地战事不断,全国南北两直隶十三个省,哪个省没有土寇流贼?哪个省没有灾异天变?哪一个省没有垂死的流民?

    到处都在要兵,到处都在截饷,可运入京师的银子和粮食却杯水车薪!

    解开封之围,要兵要饷要敢于领兵上阵不怕死的大将,可他们一样也没有。国家最后一点精锐、最后一点储备,全部被洪承畴葬送在了松山。

    以前用加征赋税的老办法,总能从濒临饿死的百姓手中抢来一点粮食。可这老办法已经不管用了。再加征赋税,除了让更多的百姓加入造反大军之外,没有任何的实际效果!

    皇帝这躬身一辑,把这三个人被逼到了墙角。他们又羞又愧,脸涨得通红。

    怎么办?三个人心里都在想着说辞。

    可是,这还没完。皇帝盯着领头的周延儒,又是一辑到底:

    “朕以天下听先生!”

    ……

    大殿里发生的一切,丹碧之下的中低级官员看不见也听不见。

    可皇帝就是害怕这些本事不大声音不小的京官们看不见也听不见。

    皇帝专门安排了太监高起潜唱礼,将他与三位大臣的一言一行都向皇极殿广场上的大臣们公开广播。

    皇帝此举,让京官们悄悄的交头接耳:如今的大明天下,皇帝已将治世之权柄,交给了首辅周延儒。如果周延儒真能向于少保一样挽救国家,他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功臣;如果大明在他的手中覆灭,他也将成为永载青史的亡国大奸臣!

    在四品官的队伍里,于劼认真地将高公公唱的每句话都牢记心中。他决心等典礼结束,立即前往永内(永定门内)大街上一间小钱庄铺子。

    这间钱庄铺子新近开张。地段差、门面小,属于没有前途的那类。恐怕京官里只有于劼才清楚这家铺子的来历。因为铺子的小邱掌柜与他千里迢迢一同来到京师,一路上干了不少机密的事情。

    可于劼听完高起潜的最后一句传话,心里反而一转换了心思:这个消息廖大亨肯定感兴趣。廖大亨在四川,虽是给蜀世子这个东家打工的掌柜,可他毕竟是朝廷的重臣。即便蜀世子把廖大亨一脚踢开,也得考虑一下相应的后果。结好东家重要、结好掌柜亦重要。

    今天先去告知邱掌柜,然后再到四川会馆。四川会馆住着递送奏章的差官。那差官奉廖大亨之命递了奏章,没收到朝廷的回复就会一直住在那里。想讨好地方的京官不少,他们的好处大部分都要依靠地方来实现。朝会一完,到各家地方会馆去传递消息的京官定会络绎不绝。与其与他们争得头破血流,大家难堪,不如自己错开高峰阴悄悄地去。

    想到蜀世子,又想到肥皂,再想到上朝路上随处可见的死人,于劼又开始盘算起来。

    今年春夏定然还会瘟疫大作。等三个月开春,那便是肥皂陆续出货的时机。运到京师的肥皂有万余斤,世子赐了自己千斤。如何将这千斤好货用到位,是他在从四川回京师的路上一直在想的事情。宫里打点些,自己卖一些,再留些自用,这是基本思路。但是宫里送给谁,这里面名堂就大了。送好了可以飞黄腾达,送不好就是“结交内侍”!

    于劼想得头痛,最后他决定不想了。

    天寒地冻,皇帝和周延儒那几个老混蛋没完没了。今天散朝回家,要叫下人烧上几桶热水,好好用肥皂洗个澡,褪褪身上的污垢!

    注一:陈演此时在山东指挥剿贼的可能性不大。未能细细考证,请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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