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景云草草吃了些干粮,便与王省吾在仪陇县衙头周常忠的带领下,登城上楼、穿街过巷,全面查看金城寨的情况。

    金城寨曾经当过郡治和县治,规模不大,却是个设施很完备,建筑很漂亮的山寨。除了每县必有的祠堂、戏台,寨中还有水塘、晒场、仓屯等生产生活设施。县衙不仅有三进院子,还有一个带水塘的小花园。只是花草已经全无踪迹,变成了一块菜田。几个乡绅秀才的宅子,同样精巧典雅,颇有点在野遗贤的意味。

    然而,离开寨子的中心区域,走到了城墙根下面,便是另一个世界。

    只见密密麻麻的简易窝棚拥挤在一起,成百上千,根本数不清。几根树枝、几块树皮,几尺粗布,便围成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家。一些衣不遮体的女人枯坐在窝棚间,眼神空洞而无力。更有许多面黄肌瘦的小孩,脑袋又大又圆,而身子却又矮又小。看见有先前发粮的官兵过来,他们只是用明亮希翼的大眼睛凝望着,把骨瘦如柴的双手尽力伸出。几个胆大些的总角少年,更是跑上前来跪在路边,把一个破碗顶在头上,希望路过的官兵善心大发,能在碗里放上几粒粮食。

    阖城之惨状无情搅动着一行人的心。

    罗景云知道,人到了这种地步,已经是走到了悬崖的边缘。在长平山,他和陈有福对土暴子暴烈的冲锋印象极深。两千多人倒在二三十丈宽的战线前,可是土暴子依然不顾生死、前仆后继。为什么?为什么土暴子不惜生死?罗景云问过自己。

    今天他终于明白了。土暴子出来抢东西,对他们来说就是生死之战。为生而死,总好过坐着等死!战前五比一的战斗力估计,差点酿成大祸!

    “粮食发下去没有?”罗景云揉揉发潮的眼睛,严厉地质问下属。

    “发了!”周常忠赶忙回禀,“按照监军吩咐,无论男女老幼,见人头两合(注一)!”

    “为什么没有炊烟?”罗景云已经在咆哮,“今天不吃饭,晚上又要死人!你们知不知道!”

    “小的问过了。他们不敢吃。怕今天吃了,明天便没了!”

    周常忠的回答,让一向口齿伶俐的罗景云顿时哑口无言。百姓的恐惧,根植于他们对未来的预期。而这种预期,指向了更加黑暗的地狱。

    “王连长,你有什么办法?”罗景云问王省吾,“我们的米够吗?”

    王省吾明白监军问话的意思。他也经历过数日不得一餐的窘境,知道饿肚子的感觉有多么难受,那是如烈火焚心、滚油煎肺般的痛苦。可是他是军事主官,在敌我情况不明的地区,随时保证士兵的战斗力乃是他的首要职责。如果士兵不能吃饱,打了败仗,那么这些饥民就会丧失最后的拯救机会。

    “我们一人背了粮食二十斤,总数只有两千斤。这城中怕有两千人,三天之后,……”

    “不止!两位大人,自去年献贼入川开始,陆续逃入寨中之仪陇百姓,不下三千余户,九千余人。几月下来,老弱已死去大半,如今尚余一千九百余户、四千七百余人,能上城之丁男九百六十余,健妇一千四百九十余。两位大人刚才看了,县里仓库粒米皆无,连毕大人亦断粮十余日。城中邓、黄、周数姓士绅,已将余粮全数放出,城寨之中的百姓,已经是山穷水尽……”

    怎么办?周常忠内容详实的禀报,让罗景云的脑袋快速开动起来。靠新政坝运粮接济,或者干脆移民就食于新政坝,短时虽然可行,但难以长久维持。新政坝的粮食虽有些富裕,但除了必要的军粮储备,所余也是不多。这五千人一去,很快就会把新政坝吃空。罗景云并没有李崇文那样丰富的对付大规模难民的经验,一时间竟然有些束手无策。

    王省吾踌躇片刻,终于凑了过来:“监军,卑职有个主意!”

    这个王省吾思维敏捷,作战勇敢,但在上官面前总带点奴仆影子,这让喜欢无拘无束的罗景云感觉很不舒服。

    “王连长,有话但讲无妨。”罗景云道。

    “下官以为,世子定下护国安民之策,护国无非兵事,安民无非民生。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仪。由此推之,仓廪不实必定礼仪沦丧。如今仪陇一县匪患不绝、烽烟四起;百姓逃尽、仓储全无。如今之计,我们还是要用蜀王府遍设王庄之法,寓兵于民、寓兵于农,平时耕作,战时抽调成军。如此一来,我们既有了粮源,也有了兵源。下官以为,金城寨虽险,但距巴州太近,这周边还有诸多土暴子,故暂不宜广设王庄屯垦……”

    得了上官的允许,王省吾便滔滔不绝把他的想法说来。他说,沿嘉陵江溯江而上时,看见江边有很多浅丘低山,山间丘底种了粮食,而山头丘顶却是一片荒草杂树。既然江边都有这么多荒地,那么仪陇、南部两县空闲的荒地一定还有不少。应尽可能地把这些荒地利用起来,大凡缓坡可垦之处都种上庄稼。他还说,他在彭县护庄队时,世子签发过一个旨意,要求在山区丘陵地带推广种植抗旱高产的玉米、高粱和红苕。既有世子旨意,因此他建议在新政坝附近寻找几处合适的无主荒地开设王庄,将城中的老弱妇女迁至王庄。至于金城寨中丁男,则以县衙名义组成护城队,防守城寨。这样,既可大幅减少金城寨的粮食消耗,也可尽快获得粮食的收成,使王庄在川北遍地开花。这样一来,护商队的后方依托,就不再是新政坝一个点,而是保宁、顺庆两府的一大片王庄了。

    看来这个王省吾不仅对能够打仗,而且对姐夫的政治民事政策也很熟悉,对其中意义的理解深度甚至超过自己。难怪姐夫评价他“军政双优”!罗景云收起了对王省吾的轻视,认真思考起他的建议来。

    见罗景云皱眉思考,王省吾不敢打断。他出发前听说三连原本是长平山一战的首功,结果营长的提议被监军暂时压下了。他不知道监军压下的原因,却知道监军说话的分量。他甚至揣度过,是否因为自己的卑微出身,监军有意将首功定给左护卫出身的军官林言。

    王省吾正在想着自己的心事,突然听到罗监军的大声赞许:“王连长的提议很好!能战之男丁留下,妇孺老弱迁走。”

    罗监军接着连续下达军令:“必须尽快向新政坝转移!越早越好!吃了饭就出发!到了新政坝,才有转圜之机!谭进,立即传令,让士兵煮饭,至少让每个百姓在出发前吃上二两干饭,这样才有力气走路!徐荫绶,你骑本监军的马赶回长平山,向朱老爹借粮五石。明日金城寨百姓路过长平山,就要用这五石粮续命!王连长,令二排随行护送!”

    罗景云一口气连续下达了几道军令。见众人顿时忙碌起来,他这才感觉到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又见衙头周常忠还站在旁边,似乎有话要说,便问他有何意见呈报。

    “蜀王府救满城百姓于生死之际,大恩大德,永不相忘!大人有令,百姓必定遵从。只是,城中丁壮……不愿……”周常忠吞吞吐吐。

    “金城寨如此要紧,岂能没有丁壮守卫?”罗景云顿时沉了脸,“若是土暴子卷土重来,仪陇一县不保,王庄又岂能安心耕作!”

    周常忠砰一声直挺挺地跪下了,可他的膝盖软了,颈项没软,“大人误会了!小人之意,是我们都愿为王府亲兵,不愿为县衙衙丁!”

    护商队作为野战军,对士兵的身体条件要求很高。周衙头所称县里壮丁,罗景云上城时看过,个个如同周衙头一般,干瘪黑瘦,脚步轻浮,想来也是饿了许久。不过罗景云第一次在人市里看见陈有福等草标时,他们也是这样。只要让他们吃上几顿饱饭,身体补充了足够的营养,他们很快就会重新恢复活力。

    金城寨的丁壮自愿加入护商队,罗景云正是求之不得。长平山血战之后,护商队减员不少,正需要新的补充力量。占领地区的扩大,也需要北进支队扩大编制,壮大力量。

    正好王省吾安排了事情回来,罗景云便开口征求他的意见。王省吾倒是很干脆,直接便同意了。但是他坚持从丁壮中做进一步遴选,最好是年轻本分、杀过土暴子,还有家眷进入王庄的。罗景云明白王省吾的用意,他做了一个补充,指示将那些落选的丁壮依旧编组为护城队。这些宁肯饿死,也不肯投降土暴子的百姓,用他姐夫的话讲,那就是“皆大明赤子也!”

    ……

    夕阳西下,即将转移的妇孺老弱在唏嘘的送别声中踏上了前往新政坝的道路。吃了一些食物,人们总算有了精神。男人儿子父亲当了王府兵,挣上了军饷,家眷们心里有了底,重新对未来萌发出希望。最快乐的是那些儿童,他们刚吃下了一个饭团,就恢复了天性,开始在人群中打闹嬉戏。

    旅途不长,不足百里,中途还有长平山接应,新政坝也会派出人手支援。对这群饱经磨难的人们来说,这是脱离苦海前最后的一次考验。

    罗景云郑重向王省吾移交了仪陇县的正堂大印,领着护商队三营四连一个排和两百名新兵离开了仪陇县。不久之后,他将和新政李家的人一起,考察碑院寺的盐厂。

    他内心已经决定,碑院寺不能重回一家或几家掌控的老格局中。作为一个重要的产盐区,碑院寺必须成为世子护国安民战略中支撑力量。只是如何具体来搞,这个少年还茫然无知。李家当然可以出主意,但是他们是利益相关方,主意只能做参考。真正拍板的,还是他姐夫和姐姐。

    对于朱平槿解决各种复杂问题的能力,罗景云有一种无限的信任。

    注一:一升十合,两合不足三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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