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林山基地起伏不平的操场上,助威声一浪高过一浪。

    陈有福手持端头裹了棉布和棉花的竹棍,弓步虎腰,护商队标准的刺杀姿势,正与手持木刀的冯如虎四目相对。

    第一次见面,第一次交手,双方都耐着性子,试探对方的路数。

    对峙多时,陈有福终于在助威声浪中发动了。他右腿轻蹬,右手轻轻发力,竹棍快速往前一递。

    冯如虎的眼睛正死死盯着那枪头。竹棍一动,他不退反进,双手抡刀,刀锋向上。竹棍刚到胸前,啪!木刀由下到上,正好将冲势正猛的枪头荡开。见陈有福门户大开,冯如虎顿时心中大喜。他甩腿一跨,借着刀势上冲,身体如猛虎一跃,暴喝一声,木刀划了条优美的大弧线,刀锋从顶点翻转直下,对着陈有福的左肩斜劈下来。

    哗!操场上观战的官兵不由惊呼。以冯如虎的势大力沉,就算一把轻飘飘的木刀砍在肩膀上,只怕陈有福也会伤筋动骨!

    可陈有福没有丝毫慌乱。只见他既不收枪,也不后退,反而以左脚掌为支撑,右脚掌突然发力撑地,如流星闪电般大步前跨,顺着竹棍的荡开之势,腰部借力一扭,把竹棍尾端捅向来者。

    陈有福的动作一气呵成,可见平时操练纯熟。枪是长兵,利在远距刺杀,洞穿门户;刀为短兵,利在近距肉搏,横扫乾坤。故而长枪手遇到刀斧手近距砍杀,那是必败无疑。可陈有福拿的并不是官军制式的丈余长枪,而是一根只有五尺半的短矛。所以枪势一老,他立即以枪尾迎敌。

    此招大出冯如虎意外。他有心收刀,可是两人都在前冲,距离已经面对面。抡圆的木刀注入了他全身力气,现在根本收不回来!

    砰!竹棍屁股在冯如虎的护心甲上敲了一下。虽说只是竹棍,冯如虎的胸口还是感受到了一丝冲击。

    “你输了!”临时充作公证的宋振嗣走上来,“刀枪沾衣甲者为输!”

    “老子认赌服输!”冯如虎嘴里喷着粗气,脸上却是大写的不服气:“但他用竹棍屁股打我的胸甲,战阵上那是取死之道!一招不能致命,老子反手又是一刀!”

    “竹棍只是比武演示,战阵上那就是十斤重的铳托!”宋振嗣拍拍冯如虎道:“陈有福虚招诱敌,借力打力,你挨了铳托还能站稳?再说人家有福用铳托捶你胸甲,已经给了你面子!你锅盔大的一张胡子脸,人家不晓得往上锤?”

    “好,老子今天认栽!”冯如虎赌品不错,认账不赖账,“哪里站那个军姿?”

    “哪里输了哪里站。”宋振嗣道,“有福给老虎做示范!”

    “是!”陈有福干净利落。

    “格老子的!”冯如虎嘟哝一句,扔了木刀,挺胸凸肚站在陈有福边上。早有好事者上前,把三块石头递来。肩膀上搁两块,两腿间夹一块。

    “冯如虎咆哮军需大堂,违反基地军纪,罚站军姿一炷香!陈有福私自约其比武,违反基地军纪,也罚站军姿一炷香!”宋振嗣大声向看热闹的将士宣布,“按我们护商队的老规矩,石头掉了重新罚站!”

    “好!”操场上喊声如雷。按照社会学原理,看热闹捡便宜的人永远比当事人更多。

    “三块石头,掉了一块都要重来!”宋振嗣再度宣布。

    “一炷香而已!老子jb都夹得住,还夹不住一块石头?”冯如虎语出不屑。

    “等着瞧!老虎,世子的新花样你还没玩过!”宋振嗣严肃的脸上终于渗出一丝笑意,“罗监军,请你监督。趁老虎站军姿,给他讲讲我们护商队的军纪!”

    噹!噹!噹!远处铜锣敲响,声音在四面的山谷中回荡。

    “开晚饭了!”看热闹的军士们一哄而散。

    “各单位集合!”值星官刘连鹏高声叫喊,“今晚加肉!先集合的先舀!各单位吃完了,成建制下河洗澡!世子发了肥皂,大家把身上的污垢搓干净!”

    一炷香慢悠悠烧完,至少两刻种。不用交代,冯如虎肯定悲剧了。他以为军姿就是简单的立正站直,是个人都会,却不知道站军姿这项解放军新兵深恶痛绝的基础训练科目,没有动作要领的切实掌握,没有顽强的意志毅力做保证,那是一刻钟也坚持不了的。前世朱平槿对当兵打仗所知一鳞半爪,可是他如同千万个同龄人一样,参加过大学军训,在酷热的操场上站过军姿,留下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所以在蒙顶山创建护商队时,朱平槿就开始引入这项科目。正因为最高领导对这项科目的无比偏好,所以护商队的军官常常通过展示自己笔直挺拔的军姿,来区别于大明的其他军队。

    新兵下连,老兵过年。新兵的悲剧,主要来自于他对军队规矩的陌生;而冯如虎的悲剧,却源自于他内心对护商队的不服气。

    这次随尹家麟来到护商队集训,冯如虎还带了他的两兄弟如豹、如彪。三兄弟一般的高大结实,在庄上从来都是一霸。他们今日早晨出发,几十里路骑过来,到了松林山脚下,冯如虎的那匹瘸腿马再也坚持不住,长嘶一声起不来了。十几代人在一起厮混,其他左护卫的军官还不知道他们兄弟三人霸道贪吃的德行?于是个个拍马扬鞭,加速前进,把冯家三兄弟晾在了松林里。他们三人双马,一路别扭前行,走到护商队设的木栅之前,又花了许多功夫给卫兵解释,结果还是第四连一名原来出身左护卫的副连长认得他们,他们三兄弟才进了大门。

    冯如虎在尹家麟家吃酒之时,听说他作为左护卫的世袭副千户,可能会享受副团级待遇。有了这个待遇,他在军营里衣甲兵器战马吃用都是营里领取。于是冯如虎大咧咧吩咐他的两个兄弟去找房子安顿,自己向士兵打听了供应军需的地方,便走了过去领取战马。

    来到军需处,冯如虎还未进门,先听见房子后有马匹嘶鸣。他赶忙转过去一瞧,果真屋后不远有一个马圈,里面圈养了十几匹战马。内有一匹黑色的大公马,毛色油光水亮,马脖粗壮,马耳直立,站在马儿中那是卓尔不群。冯如虎见了,立即欢喜异常。他好歹还是知道领东西总得履行一下手续,没有开口就说这马我要了。他跑到军需处的木头房子里,见到一个中年书生正在一张简陋的桌上写写画画,于是自报家门,要求领取马匹。

    孰料冯如虎立即碰了一个软钉子。那书生的态度倒还和善,他先让冯如虎稍安勿躁,然后在桌上找了一本书册翻看起来。好容易找到冯如虎的名字,他却对冯如虎道:对不起,这马你领不成。

    冯如虎那个爆脾气,当时便急了,责问为啥不能领。

    那书生道,护商队规定,只有营级以上的军官才能领取马匹;营级以下军官或士兵因任务需要长期领用马匹的,如无更高级别的命令,则必须由团级军官签字。

    冯如虎道,对啊,我是副千户,享受副团级待遇,符合领取条件。

    那书生也不急,道冯副千户享受副团待遇没错,但还没有任何现职。在他的兵藉书册中,冯副千户现任职务一栏中,填的是“学兵”。也就是说,在松林山军营中,他冯如虎就是一个普通的小兵,还是见习的小兵。小兵吃啥他吃啥,小兵睡哪他睡哪。当然,那书生又解释,如果冯副千户顺利通过集训,担任了世子给予的营级以上军官职务,那么他就可以按照职务级别,领取马匹等军需物资。

    书生一番解说,冯如虎好容易明白了。原来护商队与左护卫一样,军官也是分作见任官和带俸官两类的。他在左护卫那是见任官,守着王府的正门;跑到护商队,反而降成了带俸兵,而且还是见习的!

    冯如虎心里那个不乐意啊,难免就把尹家麟的告诫忘了,扯开嘴巴在军需书生的面前说了几句护商队有什么了不起,老子照样一个打十个等等怪话,然后就被进来给士兵领取盔甲的陈有福听见了。

    陈有福出身草标,对护商队的感情之深,那是世袭副千户冯如虎绝对难以想象的。两人的言语起了冲突,加上冯如虎对自己的武艺向来颇为自负,所以他向陈有福提出了单挑。陈有福一听,心想正合我意。当兵半年杀了几个土匪乱民,但还没有与朝廷的正规军官交过手,听说土暴子中有不少反叛的官军,战斗力到底怎样,自己和士兵们都没底,此人提出比试武艺,恰好可以用来检验自己在雅州的练兵成果。于是陈有福爽快答应了冯如虎的要求,这才有了刚才那一幕。

    夜幕下,操场上空无一人。

    冯如虎站军姿,三柱香均未通过,最后在罗景云的面前力竭昏倒,被士兵抬进了基地医护室掐人中泼凉水。

    用松木搭起的简陋节堂外,宋振嗣与尹家麟在一根长板凳上并排而坐。尹家麟望着前方黑沉沉的夜色,沉默不语。

    良久,宋振嗣终于打破了沉默:“尹大哥,这次你能来,小弟总算放心了。贺先生替我哥捎了封信。我哥说你来了,还带了左护卫许多军官过来,左护卫总算没烂到根上。”

    “你哥说的?”

    宋振嗣沉默半响道:“世子说的。”

    “那剩下的官兵怎么办?他们还是王府亲兵啊,这个名分是祖宗传下来的,世子总不会剥夺去吧。要知道,左护卫这些年虽然跑了一些人,但还剩两万多。这些人沾亲带故,个个打断骨头连着筋!”

    “尹大哥不必过于忧虑。世子仁厚,总会给他们一条出路。世子说,很多左护卫的军士,上无片瓦之屋,下无立锥之地,辗转卖力求食,穷苦比百姓更惨,凄凉如沿街乞丐。相反呢,一些军官美宅良田,醇酒妇人,役使军士如奴仆,于战阵一无所知……”

    尹家麟突然抓住了宋振嗣的手臂。

    “既然你还叫我大哥,那大哥便问你一句实话。今夜官兵都去参加学习,你却把我叫到这里,到底想说什么?”

    “尹大哥对我兄弟有恩,我们兄弟没齿难忘。”宋振嗣想了想,决定还是说实话。今晚说了,明天再向世子奏报,也不算欺君。

    “王庄已经五五纳租了,郡王家的田地也收归蜀王府统管了。这些尹大哥可有耳闻?”

    尹家麟注视着宋振嗣,点点头。

    “王府唯一没动的,只剩下左护卫!那些占着军田,又不肯为世子出力的亲兵,不要也罢。我们兄弟在秦军,早见惯了那些朽烂的卫所。卫所补的兵,在营里只配做下等苦力。尹大哥从来不与刘尽忠等反贼沾边,做事勤恳那是有目共睹。拯危济困、不治家产,更深得卫中将士爱戴。世子整顿左护卫,还望尹大哥鼎力支持。世子是君,我等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世子要我等怎样,我等就得怎样,这可是忠与不忠的大节!世子明日便到松林山,小弟想,尹大哥若能早明心迹,世子必有大用!”

    宋振嗣的话已经挑明了。尹家麟默默点头。

    夜风拂过,一直沉默的尹家麟突然微笑起来:“宋老弟,大哥看了这半天,发现世子练兵之法与古今之法皆有不同。宋老弟给我解说一番?”

    宋振嗣并没有解说。他默默从袖子里摸出一本发皱的小册子递给尹家麟。

    那正是朱平槿的早期军事著作:简明练兵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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