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洪侃侃而谈,言语中难免带些文人的夸张修饰。不过朱平槿依然听得兴趣盎然。

    “世子问策投献,蜀中可唯虑者二。一曰士绅;二曰官府。然臣所虑者唯一,官绅也!何也?盖士绅与官府实为一体!

    士绅者,又名官绅、缙绅,或官宦之家,或有功名之进士举人秀才,或举贡(监生),或府州县学生。三百年来,蜀中士绅,子孙繁衍,人口无数。宗支相通,连县跨郡。他们同族聚居,同气连枝,一荣则俱荣,一损则俱损。退则为在乡士绅,进则为朝廷柱石。上有官府撑腰,下有黎民附骥。耕田亩,营百业,开学校,定纠纷。官府之文牒下之于乡里,士绅之锦口传之于黎民……”

    朱平槿不像孙洪,有充裕的时间到基层去走走看看。以现有原始落后的交通条件,可能朱平槿一辈子也跑不完四川一半的州县。作为领导,他更多是依靠下级报告和与各方面谈话,来获取他感兴趣的信息。

    孙洪关于士绅的描述,给朱平槿一个活脱脱的印象。那就是大明的士绅,仿佛是一个村官加能人加媒体加网络加派出所加财政所加计生办……一个存在于中国基层的无所不能的怪物。

    士绅掌握了政府的文件精神,控制了当地的经济命脉,垄断了乡里的话语权,控制了一地的舆论导向。士绅的绅权与神权、族权相互结合,成为大明统治的基础。任何官府的政策,都必须得到地方士绅的支持才能执行。没有士绅,那些文盲农夫甚至不知道官府榜文中说了什么。士绅享有优厚的待遇和特权,除了朝廷法定的赋役优免,还往往揽纳侵吞,故而有生员“坐一百走三百之语”。士绅横行乡里,包揽诉讼,擅议朝政,甚至结党对抗官府;士绅兼并土地,牟利工商,生活奢靡;华屋园舍,佳城南亩,无不揽名胜、连阡佰;后房粉黛、小奚秀美、仆僮厮养,不计其数。

    朱平槿边听边记边想。孙洪有机会展示他的真实才学,就像知己千里相逢,语言滔滔不绝:

    “我大明太祖高皇帝,优渥学子,准免税之田,粮米及于癝生,本是奖励耕读,教化乡民之意。国初之时,一县优渥学子不过三十人,如今一县之中动辄数百上千人!太祖优渥乡绅,于乡里建申明亭,令乡绅耆老平乡中族中纠纷,禁县令无事下乡,本是准乡民自便,防官吏扰民之意。可如今呢?乡绅耆老动辄挟持宗族学校,凌驾于官府之上。更有地方者,官府、士绅、流氓、土匪狼狈勾结,横行无忌,暴虐乡民!

    然此种种不肖之徒,均不可以偏概全,更不可妄动刀兵,动摇我立国之基也!”

    孙洪说急了,口干舌燥,眼睛到处找水。朱平槿一见,便把自己的茶盏递上。君有赐,不敢辞。孙洪眼眶一热,把茶盏接了,仰头喝干。

    “我王府收投献,那些士绅同样收投献。我王府收得多了,那些士绅便收得少了。我王府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那些士绅多是族中乡里,相聚投靠。我王府收投献,为的是富国强兵;那些士绅收投献,多是为一族一地争利。非其不知大义,人性使然,非为故意与王府作难。况且那些土地,多是数辈人积传而至,他们不过是想保住祖宗家业而已。如此一观,多数士绅并无大错。若逼之过急,必酿大乱!”

    “后方不能乱!”朱平槿断然插话道,“可其不纳粮,不出人,于大事无济;虐乡民,欲无度,终将至蜀地大乱。且谓之奈何?”

    “不纳粮,不出人,只是目前事缓而已!”孙洪摇摇头,表明他并不同意朱平槿的看法,“年初乱民围城,杨天官不是也得出钱出人,帮着徐孔徒守城。他心里明白,城一破,玉石俱焚,谁都得不了好处!至于暴虐乡民等情事,非其性恶,终归还是贫富悬殊,人患其不公而已!”

    特权阶层依托权利进行的掠夺,有公开的,也有隐蔽的。过分的贫富悬殊,以及少数人不公平的致富过程,是激起民变的重要催化剂。朱平槿现在没有实现社会改革的时间和本钱,李自成和张献忠就在巴山之外虎视眈眈,他一刻也不能分散重点。

    “那如何让他们知道事急矣?本世子今年就要出兵川北。一出兵,这钱粮花得犹如流水一般。将来天下巨变,用兵必然数十万记,还有成百上千万的难民亟需抚恤,粮食需求或达数千万石之数!目前我们的存粮,不过沧海一粟尔!以蜀地一隅而定天下,虽有孔明之贤亦不能也。是故必须提前谋划,早做囤积!”

    “既要依靠宣传,晓以大义。还要下手逼迫,让官府、土匪、乱民和流贼逼他们。臣此次嘉定之行,所收投献无不是那些有土之庶民。臣过如梳,庶民有土者十不存一。余者之土皆为士绅所有。那知州秋粮征缴,看他哪里征去!他要想保住乌纱,不得罪士绅,那是不可能的。”

    听到这儿,朱平槿眼角一挑,“先生之意,官绅本是一体,诚然也!官府需士绅鼓噪,士绅更需官府照拂。他们的功名利禄,他们的资财税赋,都握在官府手中。洪其惠、王国臣在雅州,那些士绅无不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生怕一句话说错,官府就会罗织罪名,引得牢狱之灾。先生能建功嘉定州,而在邛、眉诸州推行投献却难上加难,盖因嘉定官府畏惧乱民,而有求于我王府也!”

    “世子洞察世事,正是如此!嘉定知州,胆小懦弱,年初被乱民吓破了胆。天全土司骑兵入驻州城,帮他震慑乱民,他是百般奉承,千般将就。据臣所知,他将十余名土司骑兵留驻州衙,好吃好喝招待着,便是一有风吹草动,便要护着他一家弃城而逃!臣与唐先生就在他州衙对面摆摊收受投献,那知州半言不发,反而令衙役维持秩序;士绅闹事,他反而严斥闹事士绅,责其不得生事。臣下到县乡村镇,他不仅派兵保护,而且提前知会各县,不得阻拦。”

    朱平槿微笑着道:“俗话说,破家县令,灭族令尹,士绅怕官就好。士绅怕官,官怕乱民,乱民怕流贼。世间万物,总是一物降一物!如果四川都是这般胆小懦弱的知州,本世子倒是好办事了。”

    孙洪大胆地提出了一个新的发展方向,那就是控制政权。通过对政权的控制,将地方各种势力一网打尽。

    君臣俩终于见到一丝解决问题的光亮,都是心情大好。不过孙洪很快便褪去喜色道:

    “一物降一物,世子一语道破万物之理。臣以为,天道循环,于国运亦然。治平、盛衰,三百年周而复始。大明已然三百年,承平日久,自万历末年即有盛衰转圜之像。若要拨乱反正,殊难事也!俗语道,矫枉必过正。乱世中不能使用治平世的法子。以官府治士绅的法子,臣以为治平之时方可大行,如今却有些迂腐。如那邛州,知州徐孔徒与杨天官等过从甚密,要他们之间心生嫌隙,恐怕很难。即便以税赋为饵逼之,徐孔徒也未必会因为银钱与杨天官翻脸,再说我们的时间也等不起。”

    朱平槿露了刚毅的神色,借题发挥道:

    “矫枉必过正,先生所言甚是!那我们就用乱世中的法子,免得他们一天到晚风花雪夜,醇酒美人!张士麟、刘三根他们早就想推上一把了。雅州没有民乱,哪来今日的大好局面?邛、眉两地,百姓生活之艰辛,那是遍地干柴,一点就燃!王大牛一家几兄弟是怎样投到护商队的,本世子和孙先生都是亲眼所见。上次除五蠹,杨天官侥幸逃过一劫,如今好了伤疤忘了痛!看来,我们还要提醒他们一次!”

    “提醒一番当然必要,只是我们要找准冤家。杨天官等大士绅,一州一县也就一两个,万不可因此等劣绅伤了天和……”

    看来孙洪对敌斗争的意志还不够坚定,还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年初到邛州路上,遇到了王大牛兄弟领头闹事,当时孙洪神色便有些慌乱,显得有些畏惧。朱平槿立即决定稍微敲打一番孙洪:

    “孙先生,为政者心怀天下,做大事者不拘小节,万万不可瞻前顾后,自缚手脚!邛、眉劣绅,勾结官府,鱼肉乡民,早就死有余辜!”朱平槿的话直接宣布了杨天官等人的死刑,“天和者,亦民心也!万不可虚言天和而违民心!”

    “臣不敢半句妄言!”孙洪顿时失色,离座跪倒,脖颈上青筋毕现:“百姓苦啊!大兵过处,片瓦不留……”

    朱平槿缓缓离座,背手在行营大堂中来回踱步。山林中不知名动物的叫声绵绵不断,让他心中烦闷。他信步走到门口,一把掀开了门上的布帘。一股清爽的山风立时扑面而来,带走了身上的燥热。

    借着篝火的光亮,朱平槿看见警卫连长魏辰正按刀站在门口之前。

    朱平槿把魏他招呼过来,问道:“本世子令你杀一人,你敢否?”

    “世子对末将一家有再生之德,末将已经指天发誓:除了父母兄弟,世子一声令下,末将甘愿赴汤蹈火!”

    “杀了此人,可能要抄家灭族,你敢否?”朱平槿再问。

    “没有世子,末将一家早冻死饿死了。”魏辰言语平静,没有丝毫犹豫,“就算降下天大灾祸,不过是把命还给世子罢了!”

    “你哥魏申如你否?”

    “末将以脑袋担保,我哥同末将一样,誓死效忠世子!”

    朱平槿重重点点头,没有再说话。他重新掀开帘布,走回大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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