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镇子的规模中等,沿着江岸逶迤延行了大半里长。其中有几座较高的双层建筑,清晰可见其露出的屋顶部分。

    “青瓦出檐长,穿斗白 粉墙。”

    这句诗清楚描写了蜀地民居的建筑特色。大明朝三百年,在川西这块宁静的沃土上,民间的财富积累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程度。可怜一场小冰期,再加上社会矛盾的尖锐冲突,这块宁静的沃土随时会被一场自宋末以来前所未有的浩劫所彻底毁灭。镇子中冒出的股股黑烟,就仿佛是一个可怕警示。

    由于河滨地形的限制,宋振嗣排兵布阵的重点在左翼。右翼土司兵的人数并不多,大约只有百余人。他们进入镇子后,立即被众多房舍遮住了身影,只有隐约的喊杀声、惨叫声和欢笑声时时传来。探马继续与朱平槿等人保持着联络。他们禀报,右翼土司兵未遇严重抵抗,大概已经零星斩杀了七八十名乱民。但由于镇中屋舍众多,他们只能分散清剿,进展较慢。其余乱民大约八九百人,已经逃出镇子,正在沿官道向雅州方向逃窜,距离此地约两里路。高荣宣率领的骑兵已经从左翼超越他们,正在减慢速度,等待左翼和中军跟上。

    宋振嗣哈哈笑着对探马道:“你们告诉高荣宣,别忙着减速,赶着乱民再跑上两里!”

    这两位探马是一对年轻的土司兄弟,相貌非常相似。他们衣服上有几块新鲜的血迹,脸上满是初上战场的兴奋,连同上面的几粒青春痘都显得格外透亮。自从出现敌情后,他们就来来回回地奔跑传递军情,让朱平槿和他的几员大将能够全面掌握乱民的第一手信息,做出及时准确的判断。

    看到两兄弟的马鞍后都搭着好几个包袱,朱平槿心中一笑,喝令道:“让右翼部队加快清剿,尽快封住镇口,防止乱民重新逃入镇子据守!”

    估计高安泰也看到了马鞍后那几个包袱,他很不耐烦地呵斥探马道:“几个毛贼也值花上半天时间?你去告诉小的们,别他妈的光顾抢东西。我们现在是护商队,是跟着世子来护国安民的!有缴获都要上交,仗打完后再一起行赏。再有延误,老子要家法从事!”

    还是高家的人说话管用。那两名探马调转马头飞奔进了镇子,很快镇子里的动静就大了许多。朱平槿的中军继续前行,很快走过镇子,左翼的步伐更是在鼓点的催促下,迅速加快,与中军形成了一道面向青衣江倾斜的直线。

    朱平槿的中军很快走过镇子。突然一阵嚎叫声传来,一股五十多人的乱民从镇子尽头的一处院墙后突然现身,举着棍棒锄头,直接对准朱平槿冲来。也许他们发现在官军的几路围剿下,已经没了生路,所以困兽犹斗,要拉几个垫背的。

    交战开始后,为了保证朱平槿的绝对安全,身兼护卫的宋振嗣将朱平槿中军的行军路线调整到了大路的左侧,大路上只留了陈有福排呈纵队行军。一旦镇中窜出小股贼人,他们便可就地右转,形成中军右翼的屏护。高安泰也将他的二十几个私人随从部署到了陈有福排的后面跟进,共同保证中军的安全。

    朱平槿刚听见贺有义呼叫,就唰的一声将腰间的藏式腰刀抽了出来。这把藏刀是高跻泰作为贡品献给朱平槿的,手柄和刀鞘上都包金缀银,镶嵌着各色宝石。样式与官军制式腰刀完全不同,直刃平脊倒与唐时仪刀有九分相像。但其刀尖不是平直打折的“7”字型,而是刀脊微微弧形弯曲,与上翘的刀刃自然结合,形成了锋利的刀尖。按照高跻泰夸张的说法,这是把“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上古宝刀。朱平槿心想,如果陈有福他们抵挡不住,自己就要用上这宝刀了。

    陈有福率着他的排呈两列纵队走在大路上,眼睛却一直盯着镇子方向戒备。乱民刚冲出来,陈有福立即做出了反应。他手臂一举高声大喊道:“全排停止前进!全体都有,向右转!对准流贼,准备突刺!”

    陈有福排后面跟进的高氏随从们却没有多少耐心。他们一见到乱民冲来,立即拔出刀来离开大路,一窝蜂打马扑了上去。只是一瞬间,马队就在惨叫声中穿过了乱民的队伍,地上留下七八具尸体和几个捂着伤口嚎叫的。剩下的乱民中,有些人吓坏了,转身又向镇子里跑去,却被追出来的土司兵砍翻在地。其余的由一个大汉领头,继续向陈有福排扑过来。

    陈有福眼睛盯着那直扑而来的领头大汉,口中喃喃道:“注意,注意,听我口令,预备……杀!”

    陈有福的杀字暴喝刚刚出口,他的右脚猛然发力蹬地,左腿前跨大步,腰部和双臂的推力顺势前送长枪。

    啪!

    陈有福左脚落地,他的枪头便同时刺入那大汉的下腹。接着身后一支竹枪,也插进了大汉的胸口。陈有福不及多想,左脚蹬地,双手将枪杆向内旋转,猛力将枪头拔出。几乎在拔出枪头的同时,他以两只脚掌为轴心稍微转动身体,又把长枪对准了另一个挥刀冲来的乱民……

    掉头杀回来的骑兵和镇子里追出来的土司兵决定了这一小群乱民的命运。乱民冲上来时表现很英勇,很有点视死如归的气势。但是他们没有阵势、没有组织,七零八落地冲过来,在陈有福排密集的竹枪阵面前,一个人往往面临四五个枪尖的同时刺杀。他们的锄头还没来得及挖下去,身上就多了几个窟窿。前面最勇敢的少数人被刺翻,后面的多数人就举手乞降了。可掠过的骑兵根本不在意他们是否投降,照样一刀划过,很快大道边就躺满了尸体。

    数十息间战斗结束,朱平槿松了口气,把藏刀重新插回刀鞘。他在护卫簇拥下来到厮杀现场,陈有福过来报告,他们杀了七个,其他都是土司弟兄的战功。己方有一名轻伤,是垂死者的锄头掉下来砸到了肩膀。

    遍地的尸体中,一个大汉跪在地上,他用手按住伤口,胸前腹下都被鲜血染红,却昂着头颅努力不让自己倒下去,这吸引了朱平槿的注意。陈有福道,那大汉便是领头的乱民。他先刺穿了大汉的下腹,然后弟兄们又刺中了胸口肩膀。大概竹枪不够锋利,这人还能坚持到现在。

    朱平槿驱马来到大汉身边。那汉子双眼圆睁,对朱平槿发散出无限的仇恨,嘴角汩汩冒着鲜血,嘴巴还一张一张道:“贪……贪官……死……”。

    刀光一闪,大汉身首分离;血箭四射,尸体砰然倒地。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贺有义对着尸体怒骂道。他骂骂咧咧从马上跳下来,在尸体衣服上把刀面的血迹擦干净了,又催促道:“世子,该加快前进了!前头乱民已经无路可逃!我们前去,正好与骑兵把他们夹在中间砍杀!”

    朱平槿压抑着腹中一阵阵的翻腾,默然无语点点头,离开了这片修罗地狱。高安泰正在兴奋地布置人手砍取首级。虽然护商队并没有宣布军功评比标准,但按首级论军功的规矩是大明官军的传统制度。天全土司参加了平定奢安之乱,对此一清二楚。

    在宋振嗣的指挥下,中军和左翼加快了前进速度,很快接近了乱民。从左翼深远迂回的土司骑兵已经绕到了乱民大队的前方,堵住了他们逃回雅州城的去路。乱民们带着抢掠的财物从镇子里狂奔出逃,连续跑了三四里路,个个跑得两腿打颤,上气不接下气。前后和左侧都是官军,右侧是大江,乱民们情知不可能逃出去了,第一个人跪地投降,很快产生连锁反应。大道、田坝、河滩,到处都是跪地求饶的人。

    “世子,今天打的真痛快!”高安泰跑过来高兴异常,骑着马儿在朱平槿面前打了一个旋,大声问道:“这些人怎么办?全都砍了?”

    朱平槿没有答话,他看着宋振嗣和贺有义。宋振嗣倒是满不在乎道:“世子您说怎么办,末将就怎么办!”

    自从全家投献朱平槿,又跟着朱平槿到碧峰峡、天全走了一趟,贺有义多少能够猜出些朱平槿的想法。他道:“这儿大概有八九百人,都杀了造孽太重,有伤天和,也伤了我们蜀王府宽厚仁义的名声。我们护商队四个连都不满员,孙先生买人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既然他们降了,不如择其精壮,补入护商队。”看来贺有义的想法很对宋振嗣的胃口,他虽然没说话,但是在旁边使劲点头。

    朱平槿没有急于答话。他想起了刚才那大汉临死前的眼睛。不行,这些人对大明的怨恨已深,就算马上释放,也不能让他们感受到自己的恩义。这些人放在身边,保不准那天就会成为定时 炸弹,如同牧野之战,来一个倒戈相向!

    于是朱平槿缓缓摇摇头,斟字酌句道:“这些人沾了百姓的血,已经乱了心性!我们护商队,是护国安民的仁义之师、威武之师,不能让他们混入护商队,坏了我们的血统!让他们相互检举,供出为首煽动之人!立功者从轻处罚,为首者当众斩首!”说到这儿,朱平槿对着高安泰露出了笑容,“高先生,雅州到天全的山路还缺人手整修,天全的榷场也缺人手,不如我们一人一半,把剩下的乱民当奴隶使唤!数年之后,如他们能改过自新,重新做人,本世子便还他们一个清白身份,放归为民。如若不改,罚他们做到死!我们大明,四条腿的牛马缺,两条腿的人不缺!”

    朱平槿一锤定音。土司兵分出一支队伍押着俘虏往飞仙关而去。高安泰忙着收拾战利品。而朱平槿带着贺有义、宋振嗣等人,率军直扑雅州城。

    天色渐晚,崇祯十四年二月初三还没有过去。雅州城还将继续经历翻天覆地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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