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她怔怔看着他。

    那时她分明还没再见着察罕。

    忽想起那日问他“来做什么”,他只是硬生生转了话题,不去答她。

    察罕向她摇摇头,自己也扣上了一个布袋儿罩子,牵着她的手,到了一处视野最宽阔的地带。

    此处一个守卫也没有,不知是因太过疏忽还是觉得没必要,偌大一个死寂的平原,似乎只剩了阮小幺与察罕二人。

    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见了漫山遍野的白色。

    不是草原上羊群的洁白、也不是碗中清水的莹白,而是好像泡得肿胀的死人身上的灰白、惨白。

    仔细一看,却是无数的白色细茸,像阴雨天后湿暗地带中冒出来的菌菇一般,细细一条,顶端带了几片细小的嫩叶,那叶片也是灰白的。

    “这是什么?”她压低了声音,问道。

    “毒通子。”他道。

    阮小幺惊呆了。

    再放眼望去,这一整个山头,居然都是这种杀人不眨眼的毒草!

    怪不得刚靠近此处,便没了毒虫瘴草,这么多霸王草在此,谁敢撒野?

    她忽觉有些头疼,方才那腥苦的气息残留在鼻尖,肚中有些翻腾,想吐。

    察罕即刻便欲带她离开。

    “等、等一下……”她猜到这恐怕是这毒通子惹的祸,却拉着他,在身上摸索了半天,想找块布来,至少挖一朵回去。

    万一医吏中有人不幸染上了这虫子,至少还能治一治。

    察罕却看穿了她的心思,摇头道:“无用,这东西畏热,此时天气虽露重,却过于闷热,取出根系来即死。”

    这tmd是人参果吗!?这么难摘!

    阮小幺颓然住了手。只得垂涎欲滴地最后望了一眼漫山遍野的毒通子,随着察罕走了。

    又绕了大半个山头,眼望着那毒通子几乎覆满了整个山丘,少说也有万把来棵。每副汤药只需用到其中一块,光这一个山头,便足以医治一整个广西郡的染病之人,那几个圣使竟然还睁眼说瞎话,说药材不够用!

    她愤然想了半晌。

    察罕又带她到了一处偏僻的小屋前。

    这一地带简直像是什么魔幻森林,林中草木过于繁盛,连条路也没有,然而好不容易到了前头,拨开灌木藤条,却恍然又见了这间简陋的木屋。似乎年久失修,长久并无人居住。

    但前头有火把的光照透了过来。

    察罕带她来的是后屋。

    丛生的草林几乎蔓延到了屋后,察罕轻轻割掉了刺人的荆棘,并不毁坏过多,接着上前摸索到了屋子的木壁。手中刀锋利无比,微微四面一捅,轻轻松松便撬出了一个缺口,向阮小幺伸出了手。

    她眼中不解,凑近了那小圆孔去看里头。

    空空荡荡的一间屋子,似乎什么也不稀奇,没有任何凳椅陈设。四角还生着一些破落的蛛网。但墙壁上却显见是新刷的漆,上了浅青的色,比从外看来要簇新的多。

    她揉了揉眼,有些不适应里头过暗的光线。

    刚要说话,察罕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前头那光亮处。

    有人守着。兴许还是之前见过的那种听力极好的人。

    忽然,前头似乎出了些异动。

    察罕拉着她,伏到了丛中,静静听着那些个声响。

    沉闷的脚步声,当中还掺杂着“呜呜”的呼叫。似乎有人被蒙住了嘴,还在不住挣扎,发出了一阵沙沙的声响。

    阮小幺惊疑看向察罕。

    他在她手心写下两个字:【蛊虫】

    阮小幺猛然一惊,忽便想起了那该死的惹起疫病的虫子。

    前头的门被开了,吱呀一声不堪重负之声,带着几道挣扎的双脚蹬上门板的咚咚声,以及垂死之人拼命挣扎的闷叫,余下却唔一人说话。

    在这死寂的夜中,显得如此诡异。

    阮小幺听到了一种似乎石门开启的沉重的、缓慢的轰隆之声,接着是一阵濒死的困兽一般的惨叫。

    她听得毛骨悚然,安紧了察罕的手,想上前去看。

    察罕却制住了她,摇摇头。

    不大一会,那木门又吱呀一声被关了上,带着几道沉滞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门前火把的光照摇晃了几下,复而回归于了沉寂。

    察罕这才示意她上前去看,事前,却又在她手上写下了几个字,【莫要出声】

    她心跳有些快,小心翼翼对上那孔洞去看。

    里头仍是昏暗一片,浅青色刷了漆的木壁、空荡荡的宽敞屋子,并无不妥。

    然而当她适应了里头幽暗的光线时,却隐隐见着了一个蠕动的无声的影子。

    似乎是个人。

    她努力想看清那黑暗,最终确认了,那的的确确是个人,被牢牢捆住了手脚,嘴巴也被封了上,倒在屋子当中,不住地蠕动、抽搐。

    他被下毒药了?

    阮小幺不太看得明白,再仔细望去。

    一点点的看了清,那人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攀爬。

    明明定睛望去,前头是湖南一片,然而她就是感觉有东西在他身上不住攀爬。

    她再次揉了揉眼角,甚至觉得眼睛都有些发痒,好像那些诡异的东西在自己眼睛上爬似的。

    那人扭动得越来越厉害,然而仍是无声无息,像一幕哑剧,看得人毛发直竖。

    最后那身子扭曲到了极点,简直不像是人类能够做出的姿势。接着,便再没有动弹过了。

    阮小幺看到他腹部开始软了下来,慢慢胀大,最后什么东西都破了出来。她听不到、闻不到,但能猜得到。

    那东西慢慢流了一地,是肠子。

    她捂着嘴退了回来,胃里头翻搅闹腾。

    察罕带着她离开。

    到了无人之处,她这才甩开他的手,扶着一旁的树干,不住干呕。

    察罕道:“那些便是蛊虫。你们要治的根本不是疫病。”

    她狼狈转过头来。也不顾形象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口喘息,好容易开口。“蛊虫把那个人……吃了?”

    “蛊虫专爱宿于人肺腑之中。”他点点头,道:“此间天坑蛊虫太多,都已成虫,啖食血肉,不消一日便可食尽。

    天坑。

    阮小幺拍了拍额头,“我说他怎么不跑出来……”

    她见过的,几年前在九羌,从那暗无天日的石室中逃出来时,见着的那个“单面玻璃”,北燕秘语。便叫天坑。

    从外可瞧得一清二楚,从内却是密不透光。

    “蛊虫畏光,他们便想了这法子来养着,也不知是怎么弄到这东西的。”他摇摇头。

    阮小幺一夜间被震惊了个够,抓住他道:“你、你来此究竟是……”

    察罕沉默了片刻。道:“殿下让我来此。”

    护着你。

    他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一句话可说,怎么也是避不开他们之间的这个人。

    他是兰莫最得力的战将,然而无论家世显赫、无论战功卓越、无论前途似锦,他还是要在礼义仁信与她之间,做个抉择。

    最终给她的是一句承诺。

    “待此间事了,殿下登基了。你便与我回扈尔扈吧。”他道。

    兜兜转转,她再不是那个穿着单薄僧袍的小尼姑,他也不是在青州与爹娘失散了的稚嫩少年。岁月流转,时光变迁,最终能脱口而出的,却还是幼时那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笨蛋。”阮小幺笑骂了一声。

    察罕双眼灼灼盯着她。

    然而她没有回答。只道:“兰莫远在北燕,与这南疆相隔数千里,他会知道这里有危险?”

    分明是你这个傻大个子跑去打的小报告,假公济私!

    “我猜你定然是找了个冠名堂皇的理由与他说,此处一定要安置个人手看着。否则要出乱子……”她弯着眉眼,双瞳如黑色温润的两颗明珠,含笑道:“理由不外乎什么防止南越心怀不轨,再次挑起大宣与北燕战事之类的……是不是?”

    察罕张了张嘴,英俊的一张脸又呆掉了。

    “你……”你怎么知道?

    “你也就能弄些话来糊弄你上司!”她哈哈笑着,把他的脑袋勾了下来,亲了一口。

    察罕也笑着道:“那你答应了?”

    “你还真是七八年都锲而不舍,定要做成你的诱拐大计哈!”她哂笑。

    他不说话,只将她搂了过来,缓缓抚了抚她的发。

    阮小幺安静伏在他怀里,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温情。

    他肯为了她放弃官职、放弃唾手可得的滔天的权势,这便够了。

    偷偷摸摸半夜跑了大半个山头,第二日,阮小幺又大清早被叫了起来。

    在前来相送的木使如沐春风的笑意中,阮小幺顶着两个熊猫眼跟着叶晴湖与纪成下了山。

    时隔一夜,再看木使那张平和的笑脸,顿觉毛骨悚然。

    他们都知道这种惨无人道的事?知道了竟然还能装作若无其事,戕害人命,对他们来说莫不就是眨一眨眼的事?

    好端端的艳阳天,阮小幺出了一身冷汗。

    原以为会有人横加阻拦,结果几人很是顺利地便下了山。

    她一路上忧心忡忡,生怕半道炎明教又横插一脚,把几人扣了住,结果走了半日的山程,也没遇着个什么拦路虎。

    直到下了山,她还有些不可置信,期期艾艾道:“他们就这么、这么放我们走了!?”

    纪成奇怪道:“姑娘这话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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