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天色已然有些黑,忙乱中可见着星星点点四处奔走的人。阮小幺一路小跑,好歹跟上了石山迅疾的脚步,气喘吁吁问道:“伯劳的腿是怎、怎么断的?”

    “还不是那天杀的熊瞎子!”石山道:“差点儿就将人身子咬了一半!亏得伯劳及时,碎了它一只眼,只是不防被它一掌拍到了腿上,都……”

    他说不下去,直摇头。

    两人并未去森林,却直奔了蒙大夫家中,早便望见那头围了一群人众,与月前三丫儿生孩子的情景一模一样,只是并无几个女人在此,尽是光裸着胸膛的年轻男人。

    阮小幺:虽然事态紧急,但是也很养眼……

    走近了看,才发现各人身上都多多少少挂了些彩,面色沉重,见着阮小幺,自发地让开了一条道儿。

    蒙大夫的屋子稍大一些,摆了各种各样的药草,有些注上了名字,有些则无名无称。进屋当前便是一张桌,旁边是一具草榻,铺面宽大,约是专给病人而设。

    原本应空荡荡的屋中如今挤满了人,都围在那榻边,阮小幺拨开了众人,才得已瞧见里头的伯劳,他正被放平在榻上,面上冷汗密布,一只腿痉挛似的弓起,另一只却绵软无力,像一条死

    物连在腰下,那处的裤脚已被人剪去,血肉模糊。细细一看,便能发现小腿处竟是些微不自然地折成了两截。

    然而伯劳疼痛至极,却紧咬着一段横木,将痛呼都含糊吞回了喉中,几次昏迷过去,又被痛了醒。

    蒙大夫正半蹲在榻前,从大腿处轻轻按下,一路向下,最后按到腿弯,便不再向下按。重重叹了一声,开始替他擦拭腿弯以下的伤口。

    甫一触及到血肉,便听伯劳双眼怒张,喉头发出了一丝低哑痛楚之声。面部肌肉都被牵了起,青筋毕露,狰狞至极。

    他的双眼因汗水流入其中而酸涩胀痛,一偏头,却瞧见了一旁的阮小幺,吐出了横木,大吼出来,“出去——”

    他不愿让心中挂念之人看见自己如今狼狈的模样,几欲暴起,将人赶出去。颤动的身躯又被周围几个男人死死按住。

    阮小幺心头一颤,一只手却猛地被人抓了住,回头一瞧,却是兰莫,原来他也在屋中。

    “跟我回去。”他声音如机械一般。

    一靠近他。便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借着光看过去,兰莫的衣上、手上尽染了血,此时已有些凝滞,半干不干蹭在身上,整个人似经了一场恶战。

    她一挣脱开来,又再次被他抓住。眼中没有丝毫温度。阮小幺手臂上沾上了浅浅的一条血印子,倏而后撤了一步,使屋中一人挡在了她身边,看了看伯劳,又冲兰莫缓缓摇了摇头。

    屋中气氛一时冷凝至极。

    几个年轻人过了来,劝她道:“姑娘。伯劳此时最不愿见你,你还是先走吧!”

    “若我走了,他便能下地跑跳,那我马上走。”阮小幺道。

    伯劳只扭过了头,不愿再看她。

    正此时。外头传来了一声颤呼,“伯劳!”

    一个女人拨开众人跌跌撞撞栽了过来,面容有些微老,依稀能瞧见年轻时的清秀,是伯劳的娘亲——阿娣。

    阿娣是藏人的后代,嫁于村长家的二儿子,因身子不大好,只生了伯劳一个儿子,平日里惯之若宝,突闻噩耗,差点没晕了过去,心急火燎跑到此处,一见他痛苦躺在屋中,呆了一般,瞬

    间眼泪便掉了下来,扑了过去,无奈被几个男人拦了住,死活进不了身。

    “娣婶子,蒙大夫现正给治着呢!您先别过去!”一人道。

    “他出门时还好好的,怎的就成这模样了!”阿娣泪眼汪汪看着他,哭道:“究竟是怎么了……”

    蒙大夫已将伯劳腿上受伤的皮肉尽数擦了干净,只一些皮肉伤,瞧着可怖,实则倒没那么严重,受伤最重的是皮下的骨头,瞧那模样,显然是已经断了的。

    阮小幺正想问蒙大夫能不能治,却忽见阿娣朝自己看了过来,哭得更厉害,“姑娘!姑娘你能治我儿,是不是!”

    “这……”话未说完,阿娣已扑了过来,双手紧攥着她肩上衣襟,只不住掉泪。

    周围男人皆叹气摇头,当中牛二过来拉开了阿娣,道:“熊瞎子那么一掌拍下来,谁能受得住?伯劳能活命回来,已是大幸,她婶子你把心放宽些……”

    阿娣只摇着头,不听人劝告,一只手还攥着阮小幺不放。

    “姑娘你医术好,三丫儿一脚都进棺材了你能将她拉回来,我伯劳的一只腿你一定医得好对不对!”她泪眼苦苦央求,“他是个活蹦乱跳的孩子,没了腿,和没了命有甚不同!”

    阮小幺想与她说,真正会医术的是蒙大夫,他就在榻边呢,要求也是去求他!

    结果往榻边一看,正对上蒙大夫略显疲惫的老眼,眼中一丝希望也没有。

    兰莫正要来拉开阿娣,却被阮小幺挡了过去。她抚着哭成了泪人儿的女人,将她安坐在一张凳上,挤到榻边,问蒙大夫道:“您能治么?”

    “寻常脱臼折骨老头儿倒是马马虎虎能应付,”蒙大夫沉沉叹了口气,手下东西也顿了住,“伯劳公子的骨头已经尽数断了,老头儿我……无能为力。”

    伯劳一直紧闭的双眼又睁了开,满是绝望之色,仍是不愿去看阮小幺。

    忽又听外头一阵吵嚷的动静,一声清晰怒喝传来——

    “小畜生!你跪下!”

    几人齐齐回头,屋中人头幢幢,阮小幺被挡住视线,只能从人与人缝隙间望见一些,却是村中的一小娃儿石头,瑟瑟缩缩跪在屋外,后头他爹全根一脸暴怒,旁边是石头他娘,也是满面泪

    痕,气得直捂胸口。

    石头刚年满八岁,平日里皮惯了,被他老爹追着用擀面棍撵也嘻嘻哈哈,从未如现下一般胆战心惊,吓得连哭也不敢哭一声。

    老村长也晃晃悠悠在外头候着,一脸沉重无奈。

    “伯劳他爹娘、村长!我带这小畜生过来给你们赔罪!”全根拿着根棍子,朝石头背上便打了过去,“你玩什么不好!非得给大人们添乱!现下好了,你满意了!?”

    石头被打得直哆嗦,不敢躲,眼泪刷刷往外流,整个人抖如筛糠。

    “若伯劳他治不好,我把这小畜生打断腿给你们赔罪!”全根牙咬得咯吱响,吼声在屋外老远都能听得着。

    半天,阮小幺才弄了明白,原来是伯劳那几十人在围猎时,进的森林深了些,不巧踏到熊瞎子的地盘,撞见了一公一母两只大熊正在交配,当机立断挥了手正要悄悄退下,也是无事,不知

    怎的石头这小子却好死不死窜了出来,惊动了两只灰熊,险些命丧熊口之时,被伯劳兽口抢人救了下来,自己却挨了盛怒的熊瞎子一掌,才弄成如此。

    阮小幺直叹气,熊孩子说的就是这小东西!

    村长拄着拐杖,由大儿子扶着,拐杖直跺着叹气,好歹说了声,“全根,别打了!”

    石头他娘早跪在了石头旁边,呜呜的哭着,到底是舍不得孩子。

    阮小幺却趁此跑回了屋,急问榻前的蒙大夫道:“你真的一点法子都没有了?好歹给他用木板固定一下!”

    “我这不正配方子么!”老头儿咕咕哝哝,起身去了他那一大柜子前,抽了几个小木格儿出来,抓出各种药草,一边配还一边道:“我这处药草也不齐全,好些个东西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只能粗浅配一副生骨活血汤。至于接骨……稍稍折了还行,伯劳公子这伤太重了,唉!”

    她不再问他,自个儿蹲跪在了伯劳跟前,道:“我捏一下看看,可能有点疼。”

    伯劳猛地转过头来,灰白的面上又浮现出了一丝尴尬,很快又被痛楚掩盖,只口中咬着斑斑驳驳的横木,闭了眼将痛哼尽数吞下。

    外头闹哄哄了一阵子,终于消停了一些,阿娣抹着泪进了来,瞧见阮小幺,惊呼了一声,“姑娘,你能治!?”

    “不知道,我先看看。”她下手从他的腿弯处捏了下去。

    伯劳只着了一条粗麻裤,此时被剪下了大半,连着腿根处都光裸着血呼啦查裸露在外,他拼着气力,抖着手扯过了一片薄被,想盖在腿际,却被阮小幺一手打了下去。

    “都这功夫你还惦记着害臊!?”她扫了他一眼。

    伯劳刚吐掉口中横木,似乎想说什么,忽的猛一痛哼,疼得两眼发昏,却是阮小幺按到了他被打散的骨头,一边按一边还念叨:“什么尽数断了,这不还连着两根么……”

    接骨她见得多了,急诊科与急救科只差一字,连一般手术室都是共用一个,隔壁急救科里头,断骨断手的一堆,她还真见过拿着断手断脚来做手术的。

    只是那时设备先进,骨头上接个钢管,过两月再拿下来就是了。如今可让她怎么塞东西进去?

    蒙大夫包好药,倒了水,放到早备好的炉子上开始熬,一边皱眉道:“你可别捏了!伯劳公子都快死过去了!”

    她这才往上瞧了一眼,只见伯劳口中粗喘,眼眸无光,冷汗涔涔而下,直是一副快要昏过去的模样,连口中木头也松了一些。

    看着那横木,一个模糊的念头倏然划过了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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