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儿却从自己那食盒中拿出了两套衣物,并一串檀木念珠,整齐放在床边,道:“这是大娘子给你安置的衣物,说你虽已出家,但今儿个除夕夜,吃团圆饭的话还是换回姑娘家衣裙比较好。你穿了这俗家衣裳,将这念珠戴上,便就不妨你向佛之心了。”

    我有个毛线的向佛之心,那是被你们逼的。阮小幺心道。

    不过虽说是素食,商家厨房做得比慈航寺的大锅饭好多了,味道不说,光看那菜摆上来时精巧的模样,便甩了那些个土豆青菜饭到天地之外。

    阮小幺很没形象地吃了个饱,每道菜都沾了些,每道菜却都剩了一大半。杏儿将残羹碗碟等撤下去,道:“姑娘都吃好了?”

    她点点头。

    那林妈妈看在眼里,禁不住又嫌弃道:“一个姑子还拿什么乔,吃这么点,浪费了不说,未到晚膳又饿了,还要我们给拿吃的!”

    杏儿对林妈妈做了个眼色,林妈妈白了她一眼,这才罢休,提着那食盒对她道:“你在这守着啊!”

    杏儿应了声。

    林妈妈带着食盒一路走一路咕哝,头也不回地离了院子,压根将阮小幺视为无物。

    待她走后,杏儿才道:“姑娘莫恼,林妈妈原先已经得了假回孟村老家,后来大娘子将她指派过来伺候两日,这才一路上都嘀嘀咕咕的,非是恼你。”

    阮小幺了悟,没人喜欢加班。

    她指了指杏儿,眼含疑问。

    “姑娘是问我除夕归家?”杏儿问道。

    她点点头。

    杏儿笑了笑,“不回了,我爹娘将我卖到商家,已经签了死契,再不回去了。”

    阮小幺听着这话便觉得有些心酸。不过转而一想,自己如今的境况其实比她好不了多少,不知道一辈子当奴才和一辈子当姑子哪个更窘迫一点。

    虽说——做“阮小幺”的时候,她也没正经过上几次除夕。她那亲爹和至今未曾谋面的便宜老爹其实是一个德行。

    杏儿见她面含戚戚,只道是她在可怜自己,便又道:“其实在商家过年,倒比在自家自在许多,我还不想回去呢。”

    她看了看外头的天色,道:“姑娘吃过了是否要小休片刻?我在外头候着,有事的话就叫我。”

    阮小幺拉住她,在她手上写道:【外头冷,你呆在屋里吧。】

    杏儿却不解道:“我不识字,姑娘想说什么?”

    阮小幺团了脸,叹了口气,摇摇头。

    “我就在外头。”杏儿道:“差不多酉时就要开宴了,到时我给姑娘梳个髻,再去吃团圆饭。”

    她出了屋,将门轻轻带上,阮小幺绕着桌子走了几圈消消食,不多时也上床睡午觉去了。

    沧州冬日天黑得早,申时未过便有了一些昏意,阮小幺睡的迷迷糊糊,听到外头几声敲门响,杏儿在门外道:“姑娘,差不多该起身了,别误了开宴时辰。”

    顷刻后,便进了门,见阮小幺已坐起了身,面上睡得一片白里透红,细软的乌发披散在肩上,犹自有些迷糊,娇小的唇却越发的嫣红,不禁暗叹一声,这小小年岁已看出以后的美人胚子了。

    只是长得再好,日后也是一辈子青灯古佛,没了出路。平常下人们聚在一起,唏嘘李尚书家心狠,其实商家又何尝不是?

    想到这里,便又添了一层怜意,对阮小幺道:“姑娘,该起身梳头了。”

    阮小幺乖顺地点点头,将衣服套上身,任杏儿将右面衣带系好,坐到了妆台前。

    “就梳个‘小云山’吧?”杏儿道。

    阮小幺压根也不晓得‘小云山’是个什么东西,只一个劲的点头。

    杏儿将她的头发拨成两边,扎出了两个小花苞,又拿了两段红头绳,末尾带着银铃铛,给她系上,镜里一瞧,谁家的千金,如此粉嫩秀气,似那年画中的女娃儿一般。

    两人在屋中静静候着,眼看着那天一点点的黑了下去,外头愈发的喧闹,爆竹声声,锣鼓喧天,而这小院中仍是寂静一片,左等右等也没个人来报,阮小幺等得有点不耐烦,动弹了下身子。

    杏儿过去点了根蜡烛的,屋内一时间亮堂了一些。

    “姑娘稍等一等,往年开宴的时间也不一致的,有的时日早,有的时日晚。”

    阮小幺点点头。

    那蜡烛一支六七寸,一点点的燃尽,只剩了一堆蜡油在灯盏上,外头已经黑得瞧不见人影,二人在屋内枯坐着,杏儿的面色也生了些焦急。

    她站起身,道:“姑娘,我去那头瞧一瞧,准是哪个破厮儿贪杯,误了报知的时辰!”

    阮小幺点点头。

    杏儿一去便是好半天。她拨弄着头上那两朵发髻,摇头晃脑,极是喜欢,干脆起了身,一步一跳,晃得那铃铛儿叮铃铃的响。一整个屋子,总算有了些动静。

    她又去点了一根蜡烛,不多时,屋外头终于有了脚步声。

    拉开门,却见杏儿一步步缓缓的走来,手中——提了篮食盒。

    又是食盒……

    当下便明白了过来,不是除夕宴开得晚,是没有人想叫她过去。

    杏儿面色不好看,避开她的眼神,将食盒里的饭菜一碟碟端了出来,低低道:“厨房还有一些,我再去拿过来。”

    阮小幺拉住她,摇摇头。

    杏儿勉强笑了笑,拨开她的手,“要的,这菜色是京城请的老御厨做的,可好吃了呢。”

    说罢,也不待她有何表示,便又拿了空食盒匆匆离去。

    阮小幺呆呆看着那些菜,一阵令人食欲大动的香味钻进鼻尖,却突然没了动筷的兴致。

    她一抬头,便瞧见妆台的铜镜中,那个扎着两小小发髻的小丫头,桃红色绣边的小袄,眉眼处却带了一抹说不出的晦暗情绪。

    她是叫李玲珑吗?

    李玲珑已经死了。若她没死,小小的孩子,会哭成什么样?

    她想起八岁时的自己,一个人窝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哭睡着时是一个人,肿着眼睛醒来时仍是一个人,

    如今看来,只是换了个时空而已,那些人情冷暖与凉薄丝毫也没有变化。

    她突然生出一丝庆幸,庆幸此时是在这处的是阮小幺,而不是李玲珑,阮小幺已然千锤百炼,成了铁打的没心没肺;而玲珑那个小姑娘没吃过苦、没受过累,可该怎么办呢?

    歇了一会,杏儿便又进了来,端上其他的各色菜肴,道:“姑娘,今儿个老爷未回来,受了委屈,你且忍一忍……”

    话未说完,那双眼已是黯淡了下去。

    阮小幺眨眨眼,摆出个招牌式的无辜笑容,开动自己的年夜饭。

    转念想想,其实不去凑热闹吃什么年夜饭也挺好,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三两天,继续回慈航寺诵经念佛,最简单不过了。

    杏儿别过脸去,安静的立在一边,眸子里尽是不平。

    她从未像现在这般体会到商家的无情,那头自老夫人往下,一群主子热热闹闹地开宴,其乐融融,这边一个八岁孤女冷冷清清呆在这冷院里,吃着厨房送过来的饭菜,莫说是大户人家,就是从前自己家中虽穷,却也没有这样的道理。她看着阮小幺吃得越香,心中便越不是滋味。

    阮小幺扯了扯她的袖子,见她回过神来,便指了指那饭菜,眼含询问。

    杏儿明白了她的意思,让道:“姑娘,你吃过了,我待会便去吃。”

    阮小幺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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