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都死了,黏湿的尸体一段一段零落在草丛中,须清止见念颐呆呆地看着自己,便几步上前去。

    他也不是多么忧切,只收剑入鞘,说道:“怎么,见到是我很意外?抑或你希望此刻现身于此的非我,而是和弟。”

    当意识到自己隐秘的想法是真的从很久之前就被太子发现后,念颐自觉没有假装的必要了,何况她适才受到了惊吓,又不曾如愿见到须清和,心情正在不佳,便道:“殿下来得真巧,这些蛇不会是您叫人放的罢,真是有心了。”

    她是故意这样说的,果不其然,须清止面露不悦,不过也仅仅是一瞬之间。

    他对她没有过深的爱恋,有的只是零星琐碎的好感,这些美好的感觉足以支撑起他忽视她的冒犯和无礼,全然触不到他的情绪。

    念颐是个矛盾的人,一方面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竭尽所能讨好太子,即便不讨好,也应当和太子把关系维持的融洽,这样对整个顾氏都是有益处的,然而另一方她又放不下须清和,因此做不到和太子虚与委蛇。

    她知道须清和现下就身处于这林子里的某一处,也许他在某一个她望不见的角落看着她,看着太子。

    宁肯是太子救她,他也不愿意出面。

    念颐知道自己钻牛角尖了,须清和是不能够光天白日走下轮椅的,那样岂不暴露了,如果他知道太子在,他便更不会以身试险。

    这些她都明白,她同样知道自己不应该再想有关他的一切,可是脑海里跑马灯似的浮现起与须清和在一起时的画面,这叫她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有能力如自己所想那般忘记他,平平稳稳嫁给太子。

    须清止注视着念颐的脸,唇畔忽然噙起一丝笑意,伸手向袖中取出一方帕子递与她,“擦擦吧,像只花猫儿,即便一会子出去可戴上帷帽遮掩,到底总有摘下的时候,吓着人却不好。”

    “不吓着您就是。”念颐顶了一句回去,人是这样的,有一便有二,她头一回的顶撞他不加理会,她便不觉放肆起来。

    眼珠滴溜溜左右扫了扫,突然仰面对太子甜软地道:“究竟是哪里脏着,我自己瞧不见……殿下既然慷慨借念颐锦帕,何不连擦去血污也一并代劳呢?”

    姑娘家娇声娇气起来,便是心是石头做成的男子只怕也无有不动容的。

    须清止拿回帕子,一双黑澄澄的眼眸看住她,仿佛在思索她忽而之间的示好卖娇由何而来。

    但是没有犹豫太久,须清止微倾着身,腰间的佩剑向前坠了坠,用手帕对着她的脸比划了一下。念颐马上把脸仰得更高,弯唇笑道:“为了等会儿不吓着人,殿下务必要仔仔细细地擦,多擦一会儿也不妨事的!”嘴角抿出了两粒小梨涡。

    “为何?”

    他发觉出她今日的古怪,不禁四处向外看了看,却并没有任何发现。

    海兰也觉得看不下去,她自然是不晓得须清和就在这林子里,赶走几步悄悄拽自家姑娘的袖子,嘴唇不动,声音扭曲地轻轻从嘴里发出来,“姑娘,你这样可不成的,姑娘家最要紧一宗是矜持,哪里有人…便是跟前是来日的夫婿,也不好这般‘亲亲我我’,看着不像……”

    海兰的话念颐听了半耳朵,须清止却一字不漏全听了去,他压着眼角只作不觉,念颐埋怨地瞅一眼海兰,“你不要看,我自有分寸的。”

    话毕对须清止努努嘴,示意他可以开始了。他当真为她擦拭起来,气道自然不会大,轻轻柔柔如同羽毛在面颊上瘙痒,念颐镇定地屏息垂眸,头顶上人忽道:“帕子太干,还有小部分血擦不净。”

    他们挨得很近,她都能闻见他身上龙涎香的味道,念颐抬袖掖了掖鼻子,本能地往侧里站了站。她并不是很确定须清和还在不在了,若是不在,她这样有何意义?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蠢。

    她丧气了,再次举目搜寻四周,这一回倒不是为找谁,须清止窥出她的心思,指着西边道:“那里倒是有一处水源。”

    说完也没有任何动作,显然劳动他堂堂太子大驾带她去洗脸是压根儿不可能的,念颐回看海兰,她正蹲在那里搓衣角上几滴血迹,念颐也就不等了,自往须清止手指的方位走去,走了几步回头道:“依我说,这处林子凶险异常,太子殿下还是不要逗留太久为上。”

    居然有这样的人,他救了她,她没有一句感谢的话,支使他伺候她拭面,现今还要赶他走?

    须清止拂袖道:“不必你说,我今日本是陪皇妹一同而来,此处瞧见你亦不过凑巧。”

    他的话她没有听见,念颐走得快,一路拨开草丛,悉悉索索声不绝于耳,不一时眼前霍然一亮,原来是山中的小溪,水流不急,只有徐徐的令人感到安心的声响。

    念颐卷了卷袖子,在溪水边蹲下来,这水十分清澈,她在里面看到自己动荡的脸容,眉头是蹙着的,隐有愁容。

    怎么成了这个鬼样子呢?

    掬起一捧水来,溪水从指缝间流逝地极快,她叹了口气,对现实的现状并不满意,却束手无策。

    须清和鬼魅也似从树后现身,悄然无声地出现在她身畔,他眉目间笼着淡淡的思悯,潋滟的水光波荡在如玉的侧颊,恍似古墓中幽谧传神的绢画。

    “你倒益发幼稚了。”他倾身,纤长的手指伸向她,呢喃道:“同他那样亲近,只是想叫我吃味生气么。”

    念颐五指松散开,愣了愣,水便流的一干二净,她欣喜起来,迫不及待把手覆在他手心里,他拉她起身,指尖因她而濡湿了,残留的水珠顺着两人相缠的指尖流入腕子深处。

    看着终于肯露面的须清和,念颐撇嘴道:“可惜你油盐不进,我做什么都是徒劳。”

    他扯了扯唇角,弧度难得的寂寥。她一肚子的话不知从何说起才是,正踌躇着,他却长臂一伸将她纳入怀中,“念颐,我接下来说的你要每一个字都听进心里去,倘若相信我,就照我说的做。”

    被他温暖的胸膛拥着,她奇异地不那么烦躁了,他在说什么她也听得迷迷糊糊,深深吸了一口气,脸埋入他胸前自顾自闷闷地道:“我好高兴,还以为再见你会是明年,或者更远的将来,等我和他成亲之后,没想到——”

    “可是,我又不想见到你,我应该从不曾认得你。”念颐抱紧他的腰,嗓音嗡嗡仿佛一个要糖吃的小孩。

    “嗳你,是不是把血蹭在我身上了?”须清和的话和她的风马牛不相及,她气咻咻抬起脸来欲要解释,他却璀璨地笑开来,下巴在她眉心一点,“高兴些,若总是这般愁眉苦脸的,我要不喜欢你了。”

    念颐还是分得清须清和什么时候在调侃,什么时候在逗她,安静了须臾,讷讷道:“你方才说的什么,要我做什么?”

    夏风拂过树林,树叶窃窃私语,须清和取出水囊往手心倒水,一面往她脸上抹,一面道:“你应当记得望星楼上的事,我事后命人调查,方知幕后之人是陌氏。”

    “贤妃娘娘?”念颐错愕,将事情前后联想,却觉到不可思议,“她做什么要害我,甚至置我于死地?”自己好歹是一条人命,即便是挡着了念兮的路,想来也有更好的解决方式,陌氏却直接想要她的命?

    想着后背一凉,她很聪明,“如此说来,那边的蛇…那些突然出现的蛇也是陌氏刻意为之?她疯了不成——”

    他举起袖子为她擦干脸上的水珠,袖襕落下,她脸上是又惊又怒的表情,须清和道:“在望星楼中她确实是要你的命,至于缘由……念颐,你不是问我你与陆氏像不像么?”

    她的注意力立马就转了,炯炯望着他,眼睫忽颤忽颤。他抚摩她凝脂一般的侧颈,指尖眷眷,缓声道:“我说不像,你总是不愿信的,我倘或说像,你更要气闷,我自己亦亏心。”

    “真的不像么,可是太子说——”

    念颐在须清和的凝视下抿嘴不敢说下去,他便启唇道:“个人看人眼光不同,存的心思也不同。我心无杂念,瞧你便只是你,如何与不相干的人相似?太子思陆漪霜成狂,才会看你越看越像她,或许日后还会将对她的思念逐渐转承到你的身上。”

    他轻柔唤她一声,视线却紧紧攫住她的眸子,缄了缄道:“答应我,日后你们一处,无论他怎样待你好都不要受蛊惑。他不爱你,他的心中只有一个陆漪霜。”

    念颐糊涂了,横竖自己与陆漪霜相似与否这一辈子都说不清了,好在须清和愿意这般诚恳地表态,然而美中不足,他前面一句话叫她委实听不懂。

    “‘日后一处’是什么意思?我知道,或许你也不能逆转,可是……”她哑口无言,他话里意思竟然是隐晦暗示她与太子成亲之后的画面,她气闷无措,只能嚷嚷,“你太自私了,我和别人成亲了,就是人家的娘子,他待我好,我自然加倍待他好。”

    她在倔什么呢?

    须清和负手望向远方,他心底的计较考量不必一一明说与她,想了想,道:“我收到消息,明年皇后便要亲自操持你同太子的婚事。”眼瞳转得缓慢,眼光重落回她面上,“翌年你才是十四岁,还不到及笄之年,嫁给太子,入住东宫后他不会动你。你...可以放心,接着——”

    “我不要听……!”念颐捂住耳朵,他既然没有办法,为什么还要给她希望,还要她嫁作人妇后想着他么?她成什么人了?

    他却是胸有成竹的模样,迎风而立,衣袂飘绝似要临风而去。

    少顷,风中传来他沉缓的语声,“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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