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啸虽然觉得有些异样,却也没有多想太多。人多嘴杂,没能容他细细品味。他的酒量一般,来送行的人却实在太多,在这种场合,也容不得他偷奸耍滑,一直喝得酩酊大醉,被人抬上车,才算完事。

    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开了长安,到达蓝田驿。

    梁啸头痛欲裂,口干舌燥,眼前也是一片模糊,只看到两个朦朦胧胧的人影,却分辨不清是谁。他拍拍额头,坐了起来,低吟道:“谁在那儿?”

    “醒了?”刘陵的声音传来。

    “是你啊。”梁啸苦笑一声:“给我点水,渴死我了。”

    “主人,夫人已经准备好了。”希娅的声音传来,随即一杯热茶被递到梁啸手中,茶气氤氲,茶香沁人,梁啸呷了一口,浆糊一样的脑子总算清醒了些,眼前也渐渐清晰起来。他看了一眼窗外,漆黑一片,已是半夜。

    “什么时辰了?”

    “入定了。”刘陵放下手里的,转过身,伸出两根手指,拨开梁啸的眼睛看了看,吩咐道:“希娅,去打点热水来,替他敷敷眼睛。要不然的话,明天就得肿了。”

    希娅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你们怎么还没睡?明天还要赶路呢。”

    “希娅说,你有话要跟我说。”

    “有吗?”梁啸一头雾水。他什么都记不得。

    刘陵瞪了他一眼,又忍不住笑了。“亏得是送行酒,要不然,还不知道你要闯出什么祸来。认识你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你醉成这样的。怎么,舍不得走?”

    “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梁啸双手抱头。倚在被子上。“一贵一贱,交情乃见。亏得有这些游侠儿,人间总算还有点义气。”

    “魏其侯本来就是老辈游侠,况且他自己也经过这样的事,自然有同情之心。至于其他人么,谁也说不准。也许有人是真的支持你。也许有人只是觉得你还有复出的机会,先来攀个交情。好在我家没养门客,否则的话,让你伤心的事又要多几件。”

    梁啸哈哈一笑。“人家还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你呢,会不会飞?”

    刘陵抬起头,打量着梁啸,似笑非笑。“你是说真的吗?”

    梁啸忽然有些后悔。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大。可是见刘陵这副神情。他又忍不住想知道答案。

    “当然。”

    刘陵爬了过来,歪坐在梁啸身边,俯视着梁啸的眼睛。“如果你决定放弃,从此做一个顺臣,我立刻就离开,连头都不会,让你安享富贵。”

    梁啸被她看得心虚。“我怎么会放弃?”

    “不好说。”刘陵笑道。希娅走了过来,将热水盆放在床边。拧了个热布巾。刘陵接过来,将热布巾盖在梁啸的脸上。热气浸入皮肤。紧绷得神经松驰下来,梁啸下意识的吁了一口气。

    “从某个方面来说,你也许误会了董仲舒。天人感应不仅是为了为刘氏天下找到依据,也是要借代天立言来限制皇帝。儒法不两立,秦始皇焚坑儒,对儒家伤害最大。为了避免再次出现这样的情况。儒家是想尽了办法。叔孙通制礼,不仅是为了限制大臣,也是为了限制皇帝。”

    “有这个意思?”

    “你别忘了,儒家重礼,讲君君臣臣。是君守礼在先,臣守礼在后。君不守礼,是为不君。君不君,则臣亦不臣。到了孟子那里,就成了君视臣如犬马,臣视君如国人;君视臣如土芥,臣视君如寇仇。”

    梁啸沉默片刻。“可是,他们都失败了。”

    “是的,他们都失败了。”刘陵拉过梁啸的手,握在手心里,轻轻地摩着。“高祖、高后在时,尚能守约,文帝以藩王入继大宗,根基不稳,不必说他。从孝景帝封王信为侯,坏了白马之约,皇权就解脱了缰绳,一骑独尘。如今功臣皆没,藩王也沦为鱼肉,以后就没什么力量能够制衡皇权了。你,也许是最后的希望。”

    梁啸哑然失笑。“你这么说,我的压力很大的。”

    “所以,你可以后悔,可以放弃,我不怪你。”刘陵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条路本来就是九死一生的独木桥,没有可以逼你。夫君,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山东大水,北疆、西域都暗流涌动,天子用得着你。只要你认个错,天子一道诏,你随时可以官复原职,甚至再升一级。”

    梁啸沉默了很久,摇了摇头。他反手握住刘陵的手。“你知道他们为什么都失败了吗?”

    刘陵的眼睛亮了起来。“为什么?”

    “因为他们太相信教化的力量。”梁啸的嘴角轻挑。“我不反对教化,可是我觉得,必要的体罚也是需要的。如果手里没有鞭子,就连小孩子你都管不好,更何况是天子。”

    刘陵掩嘴笑了起来。“你想把天子当小孩子管么?”

    “是的,说白了,我和那些儒生差不多,都是想做帝王师。不过,他们靠的是嘴,我靠的是拳头。”

    刘陵嗔道:“你的酒还没醒吧,看你说的都是什么醉话。除了这一百多部曲,你还有什么拳头。”

    梁啸咧开嘴乐了。“空口无凭,多说无益,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窦婴一步步走上大殿,站在天子和田蚡面前,却没有下拜。他居高临下,静静地看着天子,眼神中有一丝丝悲哀,一丝丝愤怒。

    天子仰着头,不解其意。时间稍长,他便觉得脖子有些不舒服。可是比起心里的不舒服,脖子倒也算不上什么。他低下头,看了一旁的田蚡一眼。田蚡会意,咳嗽一声:“魏其侯,你这是怎么了,不怕御史弹劾你君前失礼吗?”

    窦婴这才慢慢转过头。扫了田蚡一眼,哼了一声:“君前失礼不过是罢官免爵,自诣廷尉罢了。你身为丞相,误国误民,这个罪名可是大得多。你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

    田蚡勃然大怒。长身而起。“魏其侯,你大老远从长安赶来,就是为了诋毁我吗?”

    “丞相言重了。”窦婴收目光,重新直视着天子。“我从长安赶来,只是为了提醒丞相。甘泉宫离长安太远,我怕你听不到民间的议论,手持火把,坐于积薪之上而不自知。”

    田蚡还要说话,天子皱起了眉头。抬抬手,示意田蚡闭嘴。“魏其侯,长安有什么议论?”

    窦婴躬身施礼,也不等天子赐座,自己坐了下来。“长安本来只有两个话题:一是山东大水,二是甘泉宫祈神。如今韩公等人征讨两越归来,又多了一个。”

    天子竖起了耳朵,凝神倾听。窦婴却没有接着说。有意无意地瞥了田蚡一眼。田蚡气得脸庞扭曲,没好气的说道:“是为梁啸报屈吗?”

    窦婴摇摇头。“是关于生男生女的。”

    “生男生女?”

    田蚡一时没会过意来。天子却明白了。不禁脸色发赤。王美人的兄长王彬在两日前赶到甘泉宫,将梁啸送他田宅的事告诉了王美人,王美人又告诉了她。他当时还有些自鸣得意,觉得梁啸识相,主动献出了田宅,通过王美人来服软。而不是硬顶。现在看来,这件事的影响恐怕不是他想的这么简单。

    天子心中生起一丝隐隐的怒意。梁啸这是故意羞臊我吗?

    “生男生女,又怎么成了话题?”天子垂下眼皮,一字一句的说道,语气阴森。

    “生男。无非耕战二事,谋的是衣食,求的是富贵。生女,无非是相夫教子,富贵么,是指望不上了。可是现在情况变了,要想富贵,还是生女儿好。只要有一个长得漂亮的女儿,送到宫里,富贵唾手可得,比沙场征战可轻松多了。”

    田蚡再笨,也听出了窦婴的意思,不禁恼羞成怒,冷笑道:“魏其侯,你别忘了,窦家也是外戚。”

    “窦家是外戚不假,可是我的侯爵却是自己立功挣来的。”窦婴冷笑一声,盯着天子的眼睛。“陛下,你希望大汉的百姓将初生的儿子溺杀,一心一意只想生出漂亮的女儿,教以歌舞,然后再送进宫来吗?”

    天子的脸颊抽搐着。“魏其侯言重了吧。难道在魏其侯的眼里,朕是那等好色之人?”

    “陛下在臣的眼里,是堪与高皇帝并立的英主。短短数年,通西域,逐匈奴,灭闽越,臣南越,即使是高皇帝再世,也未必能做到这些。可是,若没有无数健儿出生入死,浴血奋战,陛下能成就这样的伟业吗?”

    天子眼神紧缩,有些迟疑起来。“朝廷从未亏待功臣。”

    “敢问陛下,盖侯食邑几何?周阳侯食邑几何?武安侯食邑又是几何?”

    天子语塞。

    田蚡却自以为得计,立刻接过话头。“魏其侯,你恐怕是借梁啸为由,为自己鸣不平吧。盖侯食邑可没有你多,也没有梁啸多。”

    “没错,盖侯的食邑不如周阳侯,更不如武安侯。”窦婴轻笑一声:“陛下即位,这因恩泽得侯可是越来越容易了啦。”

    田蚡哑口无言,脸胀得通红。他没想到窦婴在这儿等着他呢。高祖与大臣有约,非功不能封侯。按照这个约定,外戚是不能封侯的。盖侯王信封侯时,太尉周亚夫就抬出白马之进行反对,孝景帝逼杀周亚夫,封王信为侯,食邑两千八百九十户。在那之后,恩泽封侯就容易了,他封武安侯,食邑八千二百余户,他的兄长田胜封周阳侯,食邑六千余户,都比盖侯王信多。

    窦婴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恩泽侯的食邑越来越多,正说明了生男不如生女。田蚡的反击正中其下怀,就像是两人互相配合一般。

    田蚡气得手脚发麻,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反驳窦婴。窦婴也是外戚不假,可是正如他所说,他的魏其侯是他自己挣来的,底气绝非田蚡可比。

    田蚡将目光转向天子,希望天子能够用天子的威严压住魏其侯,给他出出气。仅凭他自己,他是搞不过窦婴的。可是天子却没有说话,他沉默不语,眼神闪动,仿佛在思考什么重大问题。

    田蚡不安之极,却不敢轻易说话。他略一思索,就知道自己败局已定。窦婴戳中了天子的软肋。天子可以不在乎梁啸,但他不能不在乎民意。如果百姓从军的积极性受挫,他征伐天下的大业必然受挫。

    当初树立梁啸这个典型,不次封赏,不就是为了激励游侠儿从军嘛。

    窦婴果然是老奸巨猾。田蚡徒呼奈何,恨得咬牙切齿。

    天子沉吟片刻。“魏其侯,梁啸征战劳苦,旧疾复发,是他自己要去庐山静养的。朕为了让他安心养病,还派人通知豫章郡小心照应,并无他意。”

    窦婴也放缓了语气。“既然如此,梁啸为什么要出售茂陵的庄园,举家迁往庐山。”

    “这个”天子窘迫不已。“这个朕不清楚,有这样的事?”

    “陛下,梁啸的中大夫之职是不是被免了?按照朝廷惯例,二千石的官员必须有质任在京的。”

    “不是被免,是他自免的。”天子红着脸解释道:“朕想让他安心养病,所以就允了。至于质任,他是独子,没有兄弟,孩子又小,长女才六岁,朕总不能把几岁大的幼儿离在长安为质吧。”

    “陛下,梁啸是独子不假,可是他有个义妹。他义妹也许还有兄弟。陛下何不以他义妹的兄弟子侄为质任,以示朝廷并无辜负功臣之意?”

    天子瞅了窦婴一眼,充满感激之情。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肯定不可能立刻召梁啸京。安排梁啸义妹的亲人做官,既符合朝廷规定,又能体面的解决此事,的确是个好办法。窦婴不愧是为官多年的能臣,这个主意出得周全。

    “常言道,家有一老,犹如一宝。”天子顺坡下驴,露出一脸灿烂的笑容。“你既然从长安赶来了,就不要急着去了。朕的身边还真是离不开你这样的老臣。”

    田蚡觉得脸火辣辣的,后背却冒出一阵冷汗。对他来说,天子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窦婴如果是宝,那他田蚡又是什么?他和窦婴已经交恶,如果窦婴做了丞相,后果不堪设想。

    田蚡不由自主的打了个激零。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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