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皮熊和陈有才联名送来的密信,朱永兴对水西的情况有了细致的了解。与他的分析差不多,皮熊并不看好水西土兵的战斗力。最重要的一点,安坤属下虽辖四十八土目,但人心各异,胜还好说,若有挫败,难免有萧墙之祸。

    “既是水西来求援,便借此为匡国公多争些权柄,一个有名无实的军师,怕是难以左右水西战事。”朱永兴思索了一会儿,抬头征询叶虎的意见。

    “殿下英明。”叶虎先恭维了一句,才说出自己的分析,“水西虽号称能拥兵数十万,不过是乌合之众,且土目又有相当大的权力,安坤恐难以完全控制。目前贵州清军不多,尚能掀起声势,若是滇省清军进剿,水西必败。”

    “纵是失败,吾想依靠峻岭密菁,水西亦能支撑数月。”朱永兴是依照历史上的时间进行判断,别小看这数月时间,这可是难得的扩充和发展的机会,甚至有可能影响到滇省战局,“吾本想让水西自生自灭,但仔细想来,又觉不妥。等下仔细商议,定出个章程,量力而行吧!”

    “下官也觉得在水西事情上,可出小力,而有大为。”叶虎附和着朱永兴的意见,停顿了一下,试探着说道:“此次派来联络的有匡国公旧部数人,还有他的孙女。”

    朱永兴稍愣了一下,便恍然地轻轻点头,以前是没地方可去,皮熊只好把这唯一的孙女留在身边。如今这边有了稳固的根据地,为了皮家着想,他便把孙女送来,存一丝香火。

    “匡国公全家皆为国殉难。只余这一女,便好好安置吧!”朱永兴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说道:“吾现在就见见他们,也多了解一下水西的情况。嗯,来人是个什么样子。你且与吾说一说。”

    叶虎简单做了介绍,才领命而出,片刻后便带着一男一女走了进来。

    一个中年男子身材高大,一脸络腮胡子,头上包着块布。朱永兴知道这是为了行走方便,已经剃发易服。到了这里便裹布遮羞。另一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女子,已经洗净了脸面,长得倒也端庄。

    “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陈凤麟和罗英兰进到屋内,见桌案后端坐一人。赶忙跪倒叩头。

    “免礼!”朱永兴朗声说道:“汝等身陷敌后,忠贞不渝,实堪嘉慰,赐座。”

    “谢殿下。”陈凤麟和罗英兰起身,有亲卫搬来两个板凳,两人拘谨地只坐了半边。

    “远道而来,这么坐着不累吗?”朱永兴戏谑地笑道:“陈把总。闻你在战阵中勇悍无匹,怎地到了这里倒有些缩手缩脚?还有罗英兰,善使双刀,乃巾帼英豪,怎地也效闺中弱女之态?”

    “殿下虎威凛然,卑职岂敢放肆?”陈凤麟赶忙躬身拱手,但身子动了动,还是稍微坐实了一些。

    罗英兰讷讷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偷偷地打量了朱永兴几眼。

    她十八岁时,父亲和夫婿便双双战死于沙场。从此她便一直跟着皮熊辗转于贵州西部的崇山峻岭之中。幸而她的姑父张默是水西安坤的老师。因而在众多明朝逃将被安坤捕获送给清朝地方官员的时候,她和祖父却安然无恙。

    自十五岁便随祖父和父母生活在征战之中,到如今已经有六年之久,完全不是一位不谙世事的娇惯小姐。她也曾多次挥舞双刀投入战斗,其娴熟敏捷的刀术亦杀过无数敌人。躲过无数危难,

    “对了,匡国公姓皮,因何你却姓罗呢?”朱永兴笑着问道。

    “回殿下,家祖父本名叫罗联芳,年幼时寄养于皮家,故改名皮熊。传到我父亲时归了宗,民女便姓罗了。”罗英兰解答完朱永兴的疑问,顿觉轻松不少,身体也坐直了一些。

    “原来如此。”朱永兴恍然点头,见气氛缓和了不少,便询问起水西各部的情况,陈凤麟和罗英兰互相补充着,一一作答。

    “安坤任命其堂兄叉戛为西军统帅,此人骄横拨扈,好大喜功,实无才能……”

    “安坤叔父安如鼎统军御东,此人虽精明,战阵厮杀却非所长……”

    “水西举义,虽袭取了大方城与乌撒卫城,然且内部意见尚不统一。以叉戛为首,主张将大军开到西境,拒敌于外;阿户穆濯则主张诱敌深入,效法其先祖安邦彦故事,关门打狗;还有以木开慕魁为首的一派,认为不可与清军死战,以战促和方为目的……”

    朱永兴一边问着,一边在纸上快速记着,他终于明白秘信中皮熊所说的“能援则援,若事不可为,则不必轻动冒险”的含意了。

    水西人心不齐,安坤虚拜皮熊为军师,却将统兵之权尽付与无能亲信,如此岂能不败?怪不得皮熊宁肯冒险,也要将孙女送来,原来是已抱殉国之志,在水西尽力而为,能多牵制一时是一时,能多杀一个清兵也是好的。

    “由黔西到这里,一路可有危险?”朱永兴转换了话题,不再询问水西的情况。

    “回殿下,有盖着吴贼印信的公文,一路上或扮成清军信使,或走偏僻小路,倒还算平安。”陈凤麟如实答道。

    朱永兴陷入了思索,少量人员可以如此通过,但能起到多大作用呢?贸然在滇省发动,倒是能够有效牵制清军,但能取得多大战果?这样帮助水西,是不是有些得不偿失呢?

    “殿下拥兵数十万,据地上千里,又有晋王、赵王等名将,若大举出兵,与水西南北夹击,必能击败清军,光复滇、黔。”罗英兰有些激动地说道,显然,她想得过于简单,也并不了解滇省明军的情况。

    朱永兴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又随便询问了几句,便结束了这次召见。事情不太好办,他要与众将商议一番,才能最后定夺。

    ……………

    朱永兴召见完毕,陈凤麟、罗英兰等人便出了玉皇阁。回到安排的住处。

    “等殿下调兵遣将完毕,咱们便杀回黔省。”罗英兰觉得前景一片光明,心情也相当兴奋,“陈叔,你说得等多长时间?”

    陈凤麟作为皮熊的心腹,多少知道些皮熊的想法。护送罗英兰到此,他已经完成了任务,对恩主有了交代。此时倒不忍说出实情,只是勉强笑着胡乱敷衍。

    “来时便见这城中很热闹,咱们出去逛逛,便在外面吃饭好了。”罗英兰又提出了建议。这次倒没人反对,大家都想开开眼界,毕竟这样安宁无忧的地方很久没见识过了。

    此番前来滇省,陈凤麟带着六个忠心护卫,还有两个彝族精壮,和驿馆的官员打了招呼,驿馆特意安排了向导。一行人便走上了蒙自街头。

    “诸位来蒙自,却不能不吃米线。”向导是个本地人,热情地做着介绍,“羊肉米线要吃东昌的,牛肉米线得吃沙氏的,兔肉米线是罐罐的,还有炸酱米线、焖肉米线……若是想大块朵颐,咱们便去吃名菜土八碗……”

    “哪里的酒好,便去哪里吃。”陈凤麟咧着大嘴,他的要求倒是不高。

    “这个——”向导犹豫了一下。说道:“战乱未止,粮食不充裕,殿下早已下了禁酒令。不过,果酒和蕃薯酒还是有的,要烈一点的。还属蕃薯酒。”

    “滇省尚未全部光复,却要养着数十万大军,殿下禁用粮食酿酒,合情合理。”陈凤麟并不确切知道滇省明军的数量,但也无不满,洒脱地摆了摆手,“便去喝蕃薯酒,今日定要喝个痛快。”

    向导答应一声,引着众人向自己熟悉的饭庄走去。

    自出了驿馆,罗英兰便与一个叫阿土的彝人并肩而行,算是另外一个小集团。除了向导外,众人也不以为异。

    阿土出身奴隶,却是十分聪明好学,而且体魄强健,有一股常人难及的机智勇敢。所以,他被汉人慕魁韩作黎所看重,又受庄户奴隶的好评,当上了土兵的小头目。

    清兵南下时,安坤投降,暂时对皮熊等人网开一面,而阿土奉韩作黎之命,将皮熊等人安置在寒坡岭,并多加照顾。长相接触之下,罗英兰与阿土便产生了感情。

    “这就是太平吗,我们便是为此而奋战吗?”罗英兰看着热闹的街市,穿梭的各族行人,有些迷茫地喃喃说道。

    “或许是吧?”阿土眼花缭乱,分不清走过的是什么民族,那服饰、装扮,哪里是他所能见过的。

    也间或有彝人走过,装束又与黔西大有不同,滇中,滇南的彝未婚女子多戴鲜艳的缀有红缨和珠料的鸡冠帽,更吸引了阿土的目光。

    哼,哼,罗英兰发出了不满的声音,阿土还不觉察,直到走进饭庄,才注意到罗英兰的不悦,却傻乎乎的不明究竟。

    凉拌鸡、扣鸡、扣肉、蹄花青笋、生爆油炸肉、扣蛋卷、粉蒸肉、三丝炒面。每一个大海碗里,除了上面盖满的肉类之外,下面还藏了各种蔬菜,八个荤菜下面就是八个蔬菜,可谓是荤素搭配合理的健康菜。这些普通的菜肴做成功夫菜肴之后,就成为耙、烂、淡、烫的红河名菜——土八碗。

    有钱总能找到花费的地方,也总能买到想吃的东西。尽管战争的创伤还未完全愈合,尽管各种物质还不充裕,但蒙自地处要冲,往来的客商很多,自然有高档的饭庄。

    酒菜摆上,众人边喝边聊,气氛逐渐热烈起来。罗英兰吃得开心,脸色也便缓和下来。

    正吃着,饭庄外一阵马蹄声响,陈凤麟只是随便瞟了一下,便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殿下——”两个字从喉咙里挤了出来。

    罗英兰闻声赶忙转脸去看,却只看见一个顶盔贯甲的身影,在几十名骑兵的簇拥下缓缓驶过。

    “没错,是殿下。”向导已经司空见惯,并不觉得多么稀奇,笑着解说道:“应该是往讲武堂去的。”

    “不,不净街吗?”陈凤麟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其他人也是差不多的模样。

    “净街?”向导连连摇头,说道:“岷殿下不兴这个,说是扰民。”

    “啊——”陈凤麟也不知是惊讶,还是恍然,张大的嘴巴好半天才合上。

    “可惜,可惜,被那个黑大个给挡住了,没看清殿下的尊容。”一个护卫懊悔地直拍大腿。

    “嘿嘿,那个大个子可不简单,一级战斗英雄啊,叫,叫尼那仆支。”向导赶忙提醒道:“听说以前是罗罗奴隶,后来从军杀敌立功,殿下前几日亲自颁发勋章,把他留下当了亲卫,日后抬举兴许能封伯封侯呢!啧啧,全军一共才有三人得此殊勋,了不得啊!”

    罗罗奴隶?别人感慨赞叹,阿土却突然另有了心思。各地彝族土司保持着基本上相同的奴隶制度,与低下的社会生产力相适应,彝人基本上可以划分为土司及黑骨、白骨与家奴三个等级。而按祖先传下的千年规矩,下民虽凌死不得反抗。

    遇上宽仁一些的土目,百姓还能吃饱穿暖;若是碰上贪鄙、暴戾的,则如陷水火。银两、马匹、粮食,少交一点,也难以善了,往往搜尽家中所有亦难充数,不得不四处逃亡。阿土的父母便是被土目勒索逼死的,他在家乡呆不下去,才逃到了水西化沙部。

    “奴隶娃子也能当大官、当将军?”阿土喃喃自语着。

    “只要家中有人从军,便是民籍,不是奴隶了。”向导转过头,奇怪地看了阿土一眼。

    “那讲武堂是怎么回事啊?”罗英兰多少猜出了阿土的心思,心中悯然。

    “讲武堂是军官学校,殿下经常亲自前往授课。凭着殿下的看重和栽培,日后这军中大将,应该多出自讲武堂。”

    罗英兰暗自记下,见阿土也聚精会神听着,不由得会心一笑。岷殿下象是好说话的人,若是拉上陈叔向他求恳,没准能成。让阿土进讲武堂学习,大小算是明军的军官,别人也不会再用异样的眼光来看待两人的事情。如果阿土出息,日后当上将军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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