罼圭灵昆苑,乃是洛阳城郊的行宫御苑。

    其内占地极广,深林绝涧,杨柳修竹,奇花异草,争奇斗艳,皆是以人工叠造出的自然山水。更有各地飞禽走兽耗费巨资远运至此,形成了一片皇家猎场。

    除了每年冬猎在此举行外,平日里,亦有皇族子弟带着贵人公子们常来狩猎。可今儿个却巧了,许是时值炎夏,这大汗淋漓的畅快玩乐无人问津,偌大的一个猎场之中,只有寥寥两人策马狂奔。

    马蹄惊的猎物四蹿,一只野兔惊蹿出草丛,方方腾起,已是“铎”的一声,被羽箭牢牢钉在了树干上。

    乌兰收起弓,显得有些意犹未尽,“它们太弱小了,在我们那里,猎的是草原上的狼,天空中的鹰……”正说着,忽闻空中一声鹰唳,眼中一喜,飞快摸出箭来,挽弓搭箭,眯眼向天。

    嗖!

    箭矢破空而去。

    哀鸣声中,那鹰忽忽悠悠地盘旋着跌下。

    “怎么样,楚大人,我这一手可入得了你的眼?”她大笑着策马而去,待回来时,拎着她的猎物,竟是在百米外将鹰的一翅和一只眼睛同时洞穿,文初摁着抖来抖去的箭篓,赞道:“神乎其技!”

    “这算什么,你们南朝人没到过草原,没见过我们草原上的勇士!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再快的速度,再大的猛兽,他们都能猎!草原的天是蓝的,很蓝很蓝的颜色,地是绿的,你想象不到的绿。每年夏天,白日里我们去打猎,到了晚上,就在草地上升起篝火,烤打来的猎物,喝最烈的酒,跳最烈的舞……”

    她今儿个穿了一身火红的骑装,一条条发辫在脑后绑成一个马尾,随着一边说一边四下里看着寻找猎物,那发辫也跟着一甩一甩,显得英姿飒爽,又天真烂漫。

    文初笑着打断她,“既是这般好,公主为何要来南朝。”

    乌兰就看着她,眼中是淡淡的追忆和狂热的憧憬,“草原的强大,总要伴随着一些牺牲,我是他们的萨满,自不会退却!”

    “公主未免言过其实了,草原和南朝的和谈势在必行,草原要休养生息,南朝又何尝不是——短时间里,两方都不会想再次挑起战争,何需你来牺牲?”

    乌兰怔了一下。

    文初又道:“而一旦过了这休憩的时间,公主又真的以为,凭借一个萨满的和亲,就能阻止南朝对草原用兵?”

    乌兰怔怔更重,一时满面茫然之色。

    这茫然毫不作伪,就似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而是呼延跋怎么吩咐她就怎么做,而是一直以来深信的东西,被人一句话质疑,完全失去了方向。文初不由眯眼看着她,心下生起一阵的古怪。

    她也不催促,只盯着乌兰观察。

    过了良久,乌兰脸上的茫然之色一点点敛去,“我来南朝是为了什么,楚大人难道不知道么?”她策马过来,让两匹马平行地挨在一起,离着文初极近极近,“那晚七里香,楚大人都听到了什么?”

    文初啧一声,“乌兰公主莫不是在勾引我。”

    乌兰冷哼后退,“你不承认没关系,我和大兄都知道,那晚的人必定是你!不管你和那妓子有何交情,只我在南朝一日,她便……”

    “先不论我识不识得你口中的妓子,一旦为妃,哪个皇子容得你抛头露面?”

    “我自有我的办法。”

    “左不过是女人的办法,治的郎君服服帖帖,那自是想作何便作何了。”

    文初一语中的,乌兰的脸色便难看起来,堂堂萨满,要以姿色媚人,实不是什么光彩之事。她不答,文初便笑吟吟地瞧着她,“那公主可万莫选错了人,别个皇子我不知道,三皇子的府上,想来是容不下你蹦跶的。”

    “知我者,不回也。”

    后方乍起了这慢悠悠的一句,两人皆是吓了一跳。

    回头看去,果不其然看见了赵阙主仆,阿默牵着马抿嘴乐,赵阙则静立一侧,满眼戏谑地瞧着她。距离这么远,文初都能看出他眼里欢喜,不由低咒一声,“下官参见殿下。”

    赵阙嗯一声,走过来,“闲谈莫论人非,不回所为,可非君子。”

    这厮贼喊捉贼,明明是他背后偷听,倒说的像她坏人好事一般,“殿下教训的是,下官定会改正,再不妄议是非。”再不管你的破事儿。赵阙笑的更愉悦,“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明明是两句闲聊,乌兰却古怪地感受到了几分调情的意思,不由蹙起了眉,带出几分狐疑之色,“我还以为楚大人只邀了我一人,原来还有殿下。”

    “我却是一早知道有乌兰公主的,不回特意把乐子选在了京郊猎场,自是为了让公主一解思乡之情。”他走到眼前,不知从哪变出来根胡萝卜,逗弄着文初骑着的马,“不回从来体贴,乌兰公主,可是?”

    这一副把她当成了所有物的语气,文初顿时气笑了,轻夹马腹,“两位先猎着,下官去去就来。”奈何这马吃了他喂的胡萝卜已变了节,乖顺不已地蹭着他掌心,纹丝不动。

    文初只好跳下马来,暗自瞪了赵阙一眼,往行宫的方向去了。

    灵昆苑里常年备着护卫婢女仆妇等一应下人,文初去了灶房,要了碗羊奶,又随便寻了一间厢房进去,将随身携着的箭篓打了开来。

    篓子上有细细的小孔,不妨碍里头呼吸,但是亲眼看了诸多同类被射成筛子,阿瘸已经吓傻了。它瑟瑟发抖,小爪子扒着细小的孔洞,打死不出来。被文初捏着后颈提留到外头,犹自闭着眼呜呜叫,叫的凄凄惨惨的。

    这小家伙自从那晚被嫌弃后就开始绝食,除了她亲自来喂,谁送的东西都不吃。文初只能带着它,这两天官署里当值,还传开了楚大人喜饮羊奶的说法。

    楚大人叹口气,“我这是作了什么孽。”耐着性子好一个安抚,小家伙才抖抖索索地睁开了眼,在碗里舔了两下。

    ……

    等她回返时,乌兰已玩够了,大汗淋漓地沐浴换衣,三人一同用了午膳。当晚泛舟湖上,听风赏月,倒也自在。

    到了夜里,便直接住在了行宫里,乌兰醒来的时候已是晌午,她只当昨晚玩的太晚,并未在意。收拾过行囊,用过膳,便准备启程回去洛阳。

    自别苑回去,大概一个时辰的马程。

    乌兰戏谑道:“楚大人不先去喂了狗儿?”

    文初便起了身,“两位稍候。”果真抱着阿瘸出了膳厅。

    临着出门前,她回头看了眼里头对桌而坐的两人,一男一女,瞧着真似是一对璧人。文初便不可抑制地想着上一世的赵阙——他去了草原,整整七年,整死了呼延跋,可是乌兰呢?

    她在地牢里所知有限,并未听过乌兰的名字,那么这个女人,在上一世,和赵阙之间又有过什么样的纠葛?她边想着,边把玩着阿瘸的爪子,听它呜呜惨叫,竟是不知不觉间,用力过猛了。

    文初立即好声好气地陪着小心,摸着这小家伙的脑袋,给它顺毛。

    呼延跋进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小奶狗正埋在碗里,吭哧吭哧地喝着奶,文初则蹲在一边,手上一下一下抚着它的小脑袋,等着这大爷用膳完毕。

    阳光从窗子透进来,让少年的剪影显得温柔非常。呼延跋站在门口,没动,一时竟忘了来此的目的。听文初闻声转头,面上浅浅的笑容立即变成了错愕和戒备,“呼延皇子何至如此鬼祟?”

    他一身随从的装束,大步走进来,拉过张椅子坐下,这人人高马大,顿时让厢房显得有些拥挤,“我有笔买卖跟你谈。”文初掏掏耳朵,“莫不是我听错了?”

    “楚问,你是聪明人,当知此一时彼一时,战场上你我敌对,到了洛阳,乌兰却是你最好的盟友。”

    “说来听听。”

    “你帮我找到东西,我许你荣华高位。”

    “你许我?凭什么。”文初噗嗤一笑,看傻子一般,呼延跋知她不信,却也不准备解释那么多,“我明确告诉你,那东西,你得了没好处,单凭一人之力,拿到了也保不住,不妨同我合作。”

    文初面上犹豫,心下却是飞快转动了起来——这些日子呼延跋想方设法想一探她究竟,然她不是在官署就是在楚府,没给他任何的机会。而她的帖子只邀了乌兰,又选在了鸿胪寺有安排的日子,此刻未时已过,昨日没见,那么他必是找借口甩掉了大鸿胪,独自乔装而来。

    他认定她那晚偶然听到,见财起意,救了华眉。既除不掉她,便顺势拉她入伙,也防她将这消息漏给别人。可呼延跋在南朝呆不久,乌兰一介女子,便是为妃,又有什么大作用。那么除非……

    “既然要谈买卖,不妨明码标价,”文初抬起头来,笑道:“你的盟友是谁,谁能许我高位?大皇子快要自身难保,那么是……六皇子?你可知我同三皇子交情甚笃?”

    “你不必猜,也猜不到。若真是交情甚笃,为何定下今日之约,莫道你不知乌兰若许给赵阙,他将失了夺位的可能。”呼延跋嗤一声,“只有这一次机会,你既不是赵阙的人,便不妨想想——这橄榄枝,你是收,还是拒?”

    “我……”文初一字落下,呼延跋紧紧盯着她,却见她抬起头来,朝他微微一笑。这笑容之诡,让他霍然起身,同时文初猛地跃起,一把抄起地上的阿瘸,翻身出了窗子。

    “来人!”呼延跋抽剑厉喝,抬头间,可见厢房外的屋顶上,一个又一个的黑衣人,持弓对准了他,箭芒闪烁,噬人心魄!整个别苑中的护卫无影无踪,甚至连仆妇丫鬟都没了踪迹,仿佛陷入了一片死寂。

    尖利的啸声划破宁静。

    一支又一支的箭矢,自洞开的房门射入,险险擦过他发鬓衣角!

    “首领!”乌兰来赴约,自是带了不少草原的好手,以随从的身份候在外头。此刻这些人持剑赶来,扫下成片射来的箭雨,利器交击声不断,乒乒乓乓传出极远,让另一头膳厅中的乌兰猛地站起,“什么声音?”

    赵阙表情淡淡,“许是有刺客吧。”一顿,话锋又转,“总不会是呼延皇子就是了。”

    乌兰脸色乍变,“你……你疯了!你怎么敢?你……”她再不敢耽搁,跑出去朝那边狂奔过去。

    后头赵阙并不追,甚至这一路都无人拦她,等她赶到御苑另一边的时候,呼延跋等一群草原使节,已是狼狈之极。一切发生的太快,没有任何思索的时间,那一片片的箭矢成雨,稍稍一耽搁就是命丧黄泉的下场!

    乌兰并没出声,她远远看着心焦如焚,猛地转头跑去马棚的方向。猎场中自是少不了马,而草原人最擅的就是骑射,只要有马,没有人能拦得住他们!

    她现在满心慌张,满心的不可置信,满心都是回到洛阳给赵阙好看,就像她说的,赵阙怎么敢?!

    在草原和南朝和谈的时候,对草原的使节下杀手,这无外乎是要挑起一场战端!而这一切,还是一个并不受宠的皇子所为?南朝的皇帝不会放过他!乌兰跑的飞快,马棚已能看见,有马夫怔怔跑出来,“参……参见……”

    话没说完,这马夫已然倒地,胸口上被断箭射了个对穿——乌兰收起袖箭,她没有功夫,这是大兄给她防身的,不管这马夫是真是假,此刻她不敢相信任何人。

    远远地,文初正遥望着这一切,蹙眉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赵阙瞥一眼她怀里的小奶狗,狗爪子搭着她的手臂,头上文初轻轻抚着它,一下又一下,瞧着温柔之极。赵阙伸手把狗接过来,“你只管看戏便是,可取了名?”

    “嗯,阿瘸——我倒是想看戏,帖子是我下的,追究起来,我没的跑。”

    “无需你跑——阿瘸?”赵阙一挑眉,表情颇是古怪,文初没注意,只指着小奶狗一条明显弯曲的后腿给他瞧,“这条腿,杜大夫可能治了?”

    “杜大夫非是兽医。”赵阙白她,她想想也是,只不免有些失望,淡淡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头一次帮赵阙做一件事,感觉十分之微妙——自那日送过帖子后,隔日她便收到了赵阙的回复,原本她定的地点是洛河,想起赵萱当日那句“何苦把力气往两处使”,便遵了赵阙的意思,又给乌兰递了帖子,换到了灵昆苑来。

    她料定赵阙另有安排,却万万没想到,他的安排竟是这般大胆,光天化日之下,埋伏草原使节。望着下头已被乌兰驱赶过去的马群,文初把缩在赵阙手臂上吓的不敢吱声的阿瘸救了回来,“你要引他们去哪?”

    赵阙并不意外她猜的到,乌兰和呼延跋等人是当局者迷,一切太紧迫,他们抵挡箭雨还来不及,自没有时间去思索他用意何在,也没有时间考虑为何纠缠了这么久时间,他们的人中,竟只是看着狼狈,却无一人受伤。

    而城门酉时关闭,若一切顺利,呼延跋随着他们一同离开,正好赶上城门关闭前回到洛阳。可这么一耽搁,却是来不及了。若要再开城门,除了有加急的军报外,就只有陛下的手谕,或者执金吾和京兆尹的同时首肯——文初正在眼前,显见和赵阙是一伙的,开不开得了城门不说,说不得洛阳之外,就有两人的埋伏。

    他之所为,与其说是埋伏,倒不如说是在逼着他们走向他既定的一条路线。

    而那条路,是出洛阳的。

    果不其然,呼延跋等人策马冲出别苑去,阴狠地回头望了一眼,“走!”向着城门的反方向去了。

    与此同时。

    他们并不知道——

    正有一匹快马踏开了京畿大门,一路朝皇城狂奔而去,“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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