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和圭站在不远处,惊奇地看着爹爹与大臣吵架。在他印象中,父亲一向是高高在上,所有人见了都不得不卑躬屈膝,说话声音大些都是罪过,今天是哪里来的老夫子,竟然敢教训父亲?

    段氏也远远看着皇帝的脸色,双手不自觉地握紧,对刘宗周初见时的好印象一扫而空。

    其他随行官员也无不惊诧,不能想象一个乡学蒙师竟然将皇帝当蒙童一样教育。

    朱慈烺并没有意识到身后的一片静寂,只想结束这门功课,道:“道德教育是应该有的,但凡事最难便是把握度数。还有便是世间腐儒披着儒者衣冠毁圣贤经典。”

    刘宗周激昂的情绪渐渐缓和下来,道:“陛下所言甚是。”

    朱慈烺吸了口气,道:“先生要办报,且答应朕一事。”

    “请陛下吩咐。”

    “国子监的报刊,可以弘扬正义,辨析明理,但不能以道德杀人,以礼教罪人。”朱慈烺道。

    “礼约之在前,法禁之在后,礼法之设,本因于此。”刘宗周算是答应下来。

    他对于报纸上动辄就互相斥骂“小人”、“奸党”乃至于“名教罪人”的现象也十分看不惯。

    诚如当年他身在东林,一面力抗“奸党”,一面却又说“吾党与有罪焉”,而且“吾党之罪,在宋人之上,不为虚也”。这样毫无立场的客观言论,也只有心中只有道义的无私之人才能说出来。

    朱慈烺对刘宗周了解不多,但现在可以肯定他是一个不会为利益集团代言的人。这样的人注定成不了事,无法入阁,却更是可贵。

    “陛下,”刘宗周欲言又止。“陛下登极以来,尚未开过经筵。”

    朱慈烺“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经筵是儒臣们为皇帝进行思想教育和学术教育的课程,是保证大家具有统一的价值观、世界观和人生观,以免出现武宗那样让人闹心的精神领袖。

    朱慈烺前世就学之初就听着“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虽然并没有走理工科道路,但潜移默化受到暗示就是说:技术远高于一切。所以他选择的法律也好,人力资源也好,都是技术性学科——社会技术。

    对于其中内涵如法条为何如此制定,律例保护何种关系,朱慈烺也是本着更好使用的态度去学习,并没有将之上升到哲学层面——那是法学家的工作,而不是律师、法律顾问的任务。

    现在刘宗周出言提醒,如果自己拒绝。恐怕这个倔强的老头就会三番五次上疏,闹成社会舆论的焦点。

    宫中还有一个经筵讲学不辍的太上皇,估计也会站在刘宗周一边。

    “陛下,圣主执国,王、霸之道不可偏废啊。”刘宗周放低了声音:“如今陛下霸道远胜于王道,恐非国家社稷之福。”

    “经筵之事再议吧。”朱慈烺道:“等忙过了这阵,空闲下来再做安排。”

    “陛下,”刘宗周又道。“皇太子殿下也快到了可以出阁讲学的年纪,宜早做安排。”

    “还早吧。不是应该十岁么?”朱慈烺道。

    “皇太子出阁讲学的年龄并未有定制,从如今开始铨选春坊官、日讲官、主讲官,时候也就差不多了。”刘宗周道。

    朱慈烺点了点头,道:“如今已经在启蒙了,由黄道周教皇太子字书。对了,黄道周在传授皇太子字书时夹杂议论。这样做合乎礼么?”

    “是何等议论?”刘宗周问道。

    “有些孟子的话。”朱慈烺道:“朕担心皇太子一知半解,恐怕日后存了误见。”

    刘宗周沉吟片刻,道:“陛下,识字习书本就会牵涉元典,尤其幼童。多半是从《论语》、《孟子》启蒙。黄道周杂讲孟子固然不妥,但也情有可原。臣以为,或许可以提前让皇太子出阁讲学,以免偏听。”

    朱慈烺微微点了点头,道:“请先生题本来,推荐些才品超绝的好先生。”

    “臣遵旨。”刘宗周点头应诺,又补了一句道:“论人品学识,黄道周其实就是极佳的人选了。”

    朱和圭还不知道自己新一阶段的人生已经展开,犹自沉浸在国子监里的新奇景色,又对泮宫周围的池水格外感兴趣,嚷着要叫人放养大锦鲤。

    朱慈烺跟在朱和圭身后,看着两个小火者左右躬身围着儿子,突然觉得有些不妥。人如果从小就备受呵护,抗压能力会过弱,无法承担重任。

    大明皇家可不是李唐,废太子像过家家似的,说杀就杀……

    “叫他们过来,”朱慈烺对王承恩道,“让皇太子自己玩。”

    所有人脸色都有些走样,惟独刘宗周还是那副宠辱不惊的淡然神色。

    “这么小的孩子,若是磕到碰到如何是好?”段氏急道。

    朱慈烺没有理会,只是站定远处,看儿子在那边研究一块树皮,时不时还要小手去剥一剥。

    宦官惊恐地退了回来了,留下皇太子一人。

    朱和圭好奇地抬起头,见身边没了那些跟屁虫,颇有些奇怪。他很快又看到了父亲面带微笑,似乎是在鼓励自己,便大大方方回了个笑脸,继续玩弄起那块半脱落的老树皮。

    “脏不脏……”段氏拧着眉头。

    “小时候不玩,长大了会呆笨的。”朱慈烺道:“看起来是在瞎玩,其实也是他们在接触这个新奇的世界,最好还是不要打扰他。”

    朱和圭专心致志地剥下了那块干枯树皮,又研究了一会儿里面的新皮,回头看了一眼父母,撒开腿跑向另一棵树,继续自己的树皮研究。

    皇帝和皇后与一群随行人等反倒成了他的跟班,保持着距离,看着他玩。

    刘宗周本来还想请皇帝去旁听一节经义课,但从皇帝陛下刚才的反应来看,恐怕也听不懂国子监程度的授课,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

    噗通!

    正在奔跑中的朱和圭没有注意到地面上浅浅探出的树根,完美地张开双臂扑倒在地,下巴磕在地上,再抬起来的时候已经渗出了一抹鲜红。

    帝后这边顿时大惊,王承恩哭丧着脸就要冲上去,却被皇帝陛下劈手抓住了衣领,用力一拽,竟一屁股坐倒在地。

    朱慈烺这出人意表的一手,让所有人都震惊莫名,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朕去看看,你们别管。”朱慈烺说着,缓步上前。

    朱和圭瞪大了眼睛趴在地上,良久才见父皇走了过来,终于咧嘴大哭起来。

    朱慈烺走到儿子身边,缓缓蹲下身,用手指点起儿子受伤的下巴,侧首一看,只是擦破了点皮,并没什么大碍。

    “你怎么摔倒的?”朱慈烺等儿子的哭声渐息,出声问道。

    朱和圭回头指了指了绊倒自己的树根,面带泪珠道:“被它绊倒的。”

    “它?它在这里一动不动躺了几十年,怎么会绊倒你?”

    “我跑过来的时候,它就绊我了。”朱和圭作势又要哭。

    “我看得很清楚,它没动,是你踢到它了。”朱慈烺脸上一板:“快起来,向它道歉。”

    朱和圭心中顿时大为委屈,嘴巴一咧,眼泪在悲怆的哭声伴奏下又淌了下来。

    段氏也跟了上来,心疼道:“有什么等会再说,先抱起来吧,地上多凉啊!”

    朱慈烺没有理会,只是不许别人靠前,更不许有人去抱他。

    朱和圭趴在地上,胸腔又一直受到压迫,很快就哭得没力气了。他自己也不舒服,终于爬了起来,喘口气,准备休息一下再哭。

    “道歉。”朱慈烺提高了音量。

    朱和圭看着严肃起来的父亲,微微有些退缩,却还是没有向树根道歉。

    “道什么歉啊,这树根又不知道。”段皇后走向儿子,要去看看儿子下巴上的伤口。

    朱慈烺猛然站了起来,拦住了皇后,居高临下对皇太子道:“自己的过错就要承担,跟他道歉!说以后再也不踢到它了!”

    朱和圭整个人都被父亲的身影包裹着,心中泛起浓浓的恐慌,缓缓转过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双手作揖,一躬到底:“树根,是我错了,不该踢你。我以后再也不踢你了。”

    段氏也被刚才皇帝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场所震慑,终于想起自己平日温文尔雅的皇帝丈夫也曾亲自上阵,见惯了血腥厮杀。她以女人的直觉发现皇帝霸气消散,连忙跑了过去,蹲身抱住儿子,取出丝帕为儿子清理擦伤。

    “好了好了,擦破点皮而已。”朱慈烺的声调缓和下来:“你能自己承担责任,这很好,爹爹特许你明天去骑马。”

    小秋官闻言破涕而笑,又挣扎着要从母后怀里挣脱,继续去玩。

    刘宗周一直面色淡然,此刻大家都面露欣然,而他却拧紧了眉头。

    黄宗羲因为工作关系并没有随驾,是后来才听说了国子监的种种轶事。他对前半段深信不疑,因为这个犯言直谏的人是他熟悉的恩师,如果恩师不这样说话,那才是怪事。对于后半段,黄宗羲却是将信将疑:

    皇帝陛下实在是圣明得让人难以相信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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