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烺既然已经决定不临阵换将,自然不会再追究萧东楼的责任。

    整件事说起来其实就是曹宁本着小书生思想利用了左守义,顺便达成自己吸引鞑虏仇恨的目的。

    如果说开了这个口子,这帮人以后就会串联谋反——朱慈烺觉得实在有些荒谬。不过第二师的根底的确不如第一师纯粹,本来想着为卢象升留个纪念,但现在看来旧式军队与新军存在着不可弥合的代差。

    “整顿军心,贯彻制度,这是你部当务之急。”朱慈烺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萧东楼:“曹宁几次三番要辞去训导官之职,是我懈怠了。我会让总训导部安排训导官。第一营的参谋部、训导部要进行更换,现在地方上缺少通军事的长官,拟个名单上来,交由吏部安置。”

    萧东楼心中叹了口气,却恨自己的确犯了错,应声道:“末将明白。”

    “你还想着要跟萧陌一争长短,你看第一师何曾有过这样的大错!”朱慈烺恨铁不成钢,咬牙训了一句,旋即醒悟过来:这不是别人家的孩子么?作为父母若是这么说,很容易伤害子女的自尊心。

    但是话已经出口,朱慈烺只好找补道:“以后做事想想清楚,别让我失望。”

    萧东楼忍住心头委屈,点头应诺,声音中已经有了哭腔。

    “退下吧。”朱慈烺也不多留,自己还有事要办,这件事也就算彻底完结了。

    萧东楼出了皇太子的公事房,见曹宁就在外面不远处候着。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曹宁问道:“殿下说了什么?”

    “总训导部要安排一个师训导官。”萧东楼顿了顿,又道:“第一营的参谋部和训导部要换人,现在这些全都转入地方。”

    曹宁听了不由心疼。

    参谋和训导都是磨合出来的,现在这些人总算已经磨合成了,效率越来越高,军中事务越来越省心。可这说换就换,全都发往地方。这些人到了地方上,无非是做个县尉、管管乡勇,这岂不是大材小用?

    “这损失,比咱们这两个月的战损还大。”曹宁忍不住抱怨道。

    “说到底这是咱俩的错。”萧东楼摸着脸上的刀疤:“可偏偏对咱俩没啥惩处,这……还不如一刀砍了我呢!”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把这仗打好了。看能不能给黑皮求个将功抵过的特赦。”曹宁也是万分无奈,又为自己的未来担忧,补着问了一句:“那,殿下有没有说我的事?”

    “那倒没说。”萧东楼道:“殿下还是爱才的。”

    “殿下最爱的是守规矩。”曹宁自嘲道:“可别这一战打完,把我调去总参,我可受不了。”

    “那不会。”萧东楼忍不住道:“殿下肯定不乐意天天看到你这丑脸。多半是调去总后。曹长官,日后说不得还要照拂我近卫二师啊!”

    曹宁瞪了萧东楼一眼,半点都不觉得有趣。想到自己万一真被调到总后、总装这种连兵都见不到的地方,那日子还怎么过?

    唉,一切都等打完天津之战再说吧。

    ……

    崇祯十八年腊月三十,朱慈烺一大早就带着近卫二师师部全体军官,亲自下到各条前线。慰问官兵。东虏那边也是要过元旦的,并没有赶来凑热闹。

    中午时分,一艘大船入港,是秦良玉带着总训军官和雇来的几个戏班子。今年的战役重点就是天津之战,所以天津的第二师享受最高待遇,其他部队都只是派个都督佥事去劳军。

    秦良玉亲来的另一个目的,也是希望能够亲自将第二师训导官的人选敲定。虽然原本只需要一纸文移就可以解决的事,但这件事目前来看却有些复杂。

    “为何会跟陈德有这么大的矛盾?”朱慈烺看了陈德写给总训导部的通信。信中对于这位训导官十分不满,强烈要求换掉,否则根本无法开展工作。

    这种事当然不能听人一面之词,辽东师训导官卢翘楚自然也要向本部叙职,通报军中思想动态。从其中文书看来,也是对陈德极度不满。

    军事主官与训导官出现如此之深的矛盾,在东宫军中还是头一回。总训导部出于谨慎。先将卢翘楚召回,在秦良玉亲自询问之后,才决定换人。然而秦良玉又不希望卢翘楚在部里闲置,仍想派去营中锻炼。正好二师缺一个训导官,于是就带到了皇太子殿下面前。

    听了皇太子殿下的质问,卢翘楚的忐忑顿时被愤怒取代,大声道:“报殿下,陈德完全不顾惜士卒性命!在饮食、棉衣充沛的情况下,故意克扣,以至于多人冻死!此事卑职也向五军都察院举报,竟是不予立案!”

    朱慈烺翻了翻文件,找到了举报信和《不予立案通知书》。从程序上来看,裴宣倒是没有做错,先是派员调查,最后认定的确存在举报信中的情况,但符合军法,所以不予立案。

    “陈德自辩说:这是为了激励士卒。”朱慈烺道。

    卢翘楚脸上涨得通红,道:“殿下!陈德制定的规矩就是恶法!整个苦役营中分为十部,只有工程进度前五个部才能领取十足的配给。第六、七、八三个部只能领取六成。进度最慢的两个部只能拿到三成!如此一来,无论下面的役夫如何努力,总有人会被饿死!而他宁可将粮食、衣物堆放在库中,也不肯发下去救人一命。”

    这种死亡激励法就是苦役营中死亡率居高不下的主要原因。如果不努力干活,就只有冻饿而死一条路,可谓你死我活。别的营头都是跟敌人拼生死,只有苦役营是跟同类争取活下去的名额。

    各部、司、局、旗的长官为了不掉入恶性循环,更是会有意识地清除体弱、懒惰、不服管教者。新补进来的人有了前车之鉴,也会更快地进入状态,继续这种残酷的竞争。

    更重要的是,因为内部有了这样的分化,就不容易出现役夫团结暴动的事。无论谁用“乞活”作为旗号,都不可能获得普遍的支持。

    秦良玉第一反应是偏袒自己的训导官。但了解情况之后,还是将卢翘楚调了回来。作为一个上阵厮杀经验丰富的老将,她知道军中恶法并非陈德率先行出来,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所谓慈不掌兵,战略战术的达成才是将领最为看中的事。

    为此死一点役夫算什么?秦良玉的子侄都死在沙场上,她也只是说一句:“好汉子,不愧我家儿郎!”

    朱慈烺看着卢翘楚。突然问道:“你是女子吧?”

    卢翘楚先是气馁,旋即又提前一口气:“殿下也认为女子不能治军么!”

    “放肆。”秦良玉直指了部下无礼,转向朱慈烺道:“殿下恕罪。”

    “有秦都督在这儿,你这种激将法有用么?”朱慈烺倒是不以为意:“古有花木兰,今有秦良玉,多你一个巾帼英雄也是本朝的光彩。只是女子为将之路艰难险阻。非有大毅力者不能承担,你确定你要走这条路么?”

    “卑职确定。”卢翘楚沉声道。

    “我看未必。”朱慈烺扬了扬手中的资料:“你与陈德相左的缘故,无非是犯了妇人之仁的毛病。辽东是什么地方?是东虏老巢!早一日完成工事就早一日安全。若是因为工事进度拖延,东虏大队打过来时,谁能活命?你连这儿都看不破,拘泥于人命,还想在军中出头?”

    卢翘楚被说得极为委屈。若不是这两三个月在辽东锻炼得铁石心肠,真是要哭出来了。

    秦良玉本以为卢翘楚是个太监,所以只是欣赏。后来知道她是女子,则恨不得将她视作自己的接班人。说到底,大明的天下是男人的舞台,只有她一个女子实在太寂寞了。

    “殿下,不上战场经历一番,恐怕许多人都会有妇人之仁。”秦良玉替卢翘楚分辩道:“故而臣以为可让卢翘楚在第二师锻炼。好生磨练,日后必有成就!”

    “这种觉悟,恐怕不行吧。”朱慈烺并不想驳秦良玉的面子:“连这点都看不透,在辽东不定拖了多少后腿。”

    卢翘楚固执地昂着头,硬顶着朱慈烺的目光。

    “如今正是国家用人之际,你就算在军中不能出头,也可以试试女官考试。一样也是为国效力。”朱慈烺缓和了一下口吻,转向秦良玉:“秦督,像你这般女中英豪,终究难得啊。”

    “殿下!”卢翘楚急忙道:“卑职有心投军报国。成就一番事业。固然之前有所偏差,还求殿下给卑职一个机会!”

    “你其实没意识到自己的偏差吧。”

    “卑职的确不知道爱兵如子错在哪里。”

    “错在溺爱。”朱慈烺道:“你若是过于溺爱兵士,不是爱他们,而是害他们。”

    “卑职自信能够掌握好分寸!绝不会干涉主将军令。”卢翘楚坚持道:“但劝谏主将妄为乱行,本就是训导官的职责。”

    “假设萧东楼为了一场胜仗,募集死士,而这些死士断无生还之理,你觉得这算是妄行么?”

    “军人上阵本就是为了以生死报效君上,并非妄行。”卢翘楚道。

    “若是为了威慑敌军而杀俘呢?”

    “是妄行。”卢翘楚道:“军法严禁无端杀俘。从小处说,这是浪费人力。从大理说:这有悖仁义。”

    “你会怎么做?”

    “劝谏。”卢翘楚顿了顿:“劝谏若是不听,自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若是没用呢?”朱慈烺继续追问道。

    卢翘楚似乎意识到了这是一场面试,也是一个机会,垂下头想了许久,终于退让道:“若是军法部认定无罪,卑职会放过此事,在日后等着机会好生劝解。”

    所以说,这女子看似一副聪明面孔,内里却说不定比驴还倔呢。

    朱慈烺倒是挺喜欢这个性格,也正好用来矫正第二师缺乏原则的毛病,可谓对症下药。

    “只是第二师是主力师,跟辽东师有所不同。他们尤其喜欢奔袭作战,你一个女子……”

    “殿下请放心!”卢翘楚见朱慈烺已经近乎点头,顿时昂扬起来,朗声道:“卑职自幼读书习武,走马射箭。平日里所用练功刀也有五六十斤重,等闲男子三两个都未必能近身。别说出任训导官,就算是旗队长,卑职也自信能够胜任!”

    朱慈烺倒是真的吃惊了,只是知道没人敢在他面前吹牛,这才没说当场演示的话。反观卢翘楚的神情,倒好像迫不及待想演示一番。

    “你是什么出身?”朱慈烺暗道:就算是将门之家也不会让个女子舞枪弄刀吧。

    “卑职南直常州府宜兴人。曾祖为知县,祖父为生员。家父乃次子,十五入学,崇祯十五年中谢元,连捷登科,现授江西金溪知县。”卢翘楚答道。

    这样一个标准的书香士族门第,怎么会教出卢翘楚这样的暴力女?朱慈烺明知问人家中大人的名讳有些不礼貌,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令尊大号是……”

    “不敢当殿下垂问……”显然皇太子的身份可以逾越这层礼节,卢翘楚惶恐道:“家严讳上象下观。”

    难怪!是卢象观啊!

    朱慈烺不由坐直了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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