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太子心中又一颤,下意识的跪直身体。

    墨蓁先对墨小天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出去,墨小天看看她,再看看太子的脸色,很有点担忧的模样,最后却还是出去了。

    墨蓁一挥手,守在门口的小太监费力的关上了高大厚重的殿门,然后离得远远的。

    殿内光线一瞬间黯淡了许多,看着有些暗沉可怕,太子心里直发颤,盯着上面列祖列宗的牌位,眼睛一眨也不眨,殿内燃了许多烛火,晕染出一片昏黄柔和的天地,太子颤抖的心微微镇定了些。

    墨蓁在他身边跪下,看着最高的一个牌位道:“那是开国高祖皇帝。”

    太子的目光随着她视线看过去。

    “你可知,高祖皇帝平生事迹?”

    太子弱弱的点头。

    “前朝末帝倒行逆施,致使民不聊生,高祖顺应民意,起事于牧州,征战有一十七年,历经大小战役一百三十二场。其中十三场极为凶险,数次差点丢了性命。”

    “太祖的时候,北方有一国,名为鎏金,有着声称是草原上最伟大的骑兵,并且也妄图以这所谓伟大的骑兵踏过北方天堑关,由此南下攻城,不出五日便可直取长安,将天朝尚未站稳的皇权根基毁灭,建立他们所谓的鎏金帝国。”

    “若非那时太祖御驾亲征,以身士卒,激励天堑关数万儿郎奋勇杀敌,将敌人阻拦在关外。或许并不会这后来的历代皇帝,更不会有你此刻还能够跪在这里。”

    太子静静的听着,连呼吸都放缓了许多。

    “自太祖始,历经三朝,北方天堑关关外居民,一直都受到鎏金骑兵的骚扰。鎏金虽为帝国,实则蛮夷,不通教化,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奈何天朝骑兵建制未成,一直无可奈何。直至德照皇帝一朝,以大将军秦卫为首,兵出天堑关,一路势如破竹,直逼鎏金都城。”

    “彼时鎏金老王病危,因众王子争位自相残杀,无人敢应战。等秦大将军打到都城时,已反应不过来。至此鎏金国破,不存于世。”

    太子听得眼睛亮晶晶的,接连拍手:“好呀。”

    墨蓁看了他一眼,问他,“见过打仗吗?”

    太子摇头。他生在深宫,养在高墙,连最起码的民生都未曾得见,如何能够见到战火?

    “你没见过,我却是见过的,还参与过,我曾经有数年时间,都是在战场上度过的。北方打仗的时候,天都特别的冷,乌云阴沉沉的压下来,看不到一点阳光,沉沉的乌云下,是一望无际的战场,是列于战场两方敌对的种族旗帜服饰语言都截然不同的将士们。一方是来犯之敌,妄图占领我天朝土地,奴役我天朝百姓,摧毁我天朝文明。一方是自卫反击,将来犯之敌杀个片甲不留。”

    “我还记得我从军之后第一次参与战斗。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兵,出发前,万人校场上,大将军在阵前高举长枪,气壮山河的问:‘儿郎们,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也不说什么废话,我只问你们一句,你们头顶是属于我们的天,你们脚下站的是我们的土地,你们身后,是国,是家,是你们的父母妻儿,兄弟姐妹,你们身边,是与你生死同归的兄弟!只有前方,是如豺狼虎豹一般的敌人!值此关头,你们当如何!’”

    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反倒问起太子:“你觉得,那时候,我们当如何?”

    太子握着小拳头,两眼放光:“还能如何?打呀!把他们打走!”

    墨蓁笑了笑。

    当时万人校场上,浪潮一声高过一声,到处都是高举的手臂,嘶声力竭的呐喊:“杀!”

    “一开始的时候,我也有点害怕,不敢动手,直到后来一个兄弟为我挡了一刀,我才知道,我今日不杀他们,他们就得杀了我。后来杀红了眼,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一场我们胜了,过后的战场上,到处都是歪歪斜斜的旌旗,漫山遍野的尸体,有我们的,也有敌人的,被鲜血染红了的又厚重许多的天,空气里充斥的是令人作呕的血腥。”

    太子身体抖了抖,仿若从她的话语中看到了那白骨累累,尸积如山,突然打了个寒战。

    “我经历过的最惨烈的战争,是多年前北方三镇数万父老被蛮夷屠杀殆尽,数万人中,活下来的寥寥无几。那三镇中数万父老,大多是我麾下将士的亲人。儿子失去了父母,丈夫失去了新妻,年轻的父亲失去了他刚刚出生的幼子,北方三镇沦陷,成为空城。”

    然后她纠集重兵,截杀敌军,那时敌我兵力太过悬殊,她几乎毫无胜算,只是想着能杀一个就是一个。后来她赢了。

    “跟我一起的兄弟却差不多都死了,留下来的也都受了伤,完好的几乎找不出来。赵子成都中了两支箭,若不是我勒着他脖子不许他死,他早就没命了。”

    太子往她身边挪了挪,有点惧怕的揪住她衣袖。

    墨蓁转头看着他,语气却突然严肃起来:“这江山,是高祖皇帝自马上打下来的,是历代皇帝精诚守护到如今的,是每朝每代无数兵士用鲜血换来的。这里供着的每一位皇帝,每一朝都发生过战事,不论是外敌,还是内讧。每一场战争,都要死上很多人,不仅有兵卒,还有无辜的百姓。”

    太子在她的眼神中渐渐低下头,揪着她衣襟的手也慢慢松开。

    “我这辈子最敬重的人,是你的祖父。他不仅是一位开明仁厚的帝王,更是我成长道路中的慈师。我当初女扮男装从军,被发现之后所有人都要求惩处我,是你祖父竭力保我。不仅保我,还提拔我。”

    太子小小声道:“可我听说,也是祖父下旨,你才,才……”

    才以女儿身,作了男儿郎。

    墨蓁瞪他一眼,他脑袋一缩。

    墨蓁继续道:“他曾跟我说过一句话,叫做:身在其位,当谋其政。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太子低着头不说话。

    “身在某一个位置上,就做自己该做的事。上至帝王,下至贩夫,皆要如此。我从军参战,保边疆一方安宁,使我天朝父老不至受战祸残害。你呢,你是太子,是一国储君,是这个由无数先辈呕心泣血造就的盛世帝国未来的天子,你生在皇家,有最尊崇的身份,最高贵的血统,最光明的前程。”

    “你高高在上。你生来如在云端,俯瞰天下万千臣民,他们与地底仰望你,膜拜你,期盼着他们的少年太子,将来成长为能护佑他们一生平安富足的伟大的君王,能够开疆拓土,青史留名,从而使他们能够以生在你所处的这个时代而被后人铭记。”

    太子的脑袋越来越低,几乎要低到地上去。

    “皇家子女,一向是生者父母,养者万民。既受臣民供养,当不负臣民厚望。何况你是太子,一国储君,难道你竟要你的臣民们听到他们的少年太子竟然公然叫嚣着不要这个身份了吗?”

    太子委屈小声道:“又不是我不想要的,父皇本来就没打算立我……”

    “闭嘴!”墨蓁怒斥道,“你有种,把你刚才的话对着这列祖列宗再说一遍!你对着他们说一遍!”

    太子瘪着嘴,却是不敢说,只是心里委屈,忍不住道:“你又不是我师傅了,做什么还来管我!”

    墨蓁问:“我今日若不来管你,难道你还真打算在这里一直跪下去?”

    太子沉默,疑似默认。

    墨蓁冷笑,“你年纪不大,心眼不小,这么做是想威胁谁呢?还是真的不想要这条命了?不想要的话何须装神弄鬼,送进来的东西明明是自己吃了,却偏要推到列祖列宗身上!你要是想死,这三天,也足够将你饿死了!”

    太子突然推了她一把,抬起袖子抹着眼角,竟是哭了。

    墨蓁却不为所动,继续呵斥道:“出了事只知道哭,受了委屈只知道哭,难道你生出来就是为了流泪的不成?你怨怪你父皇不喜欢你,只喜欢你四弟。可你瞧瞧自己,你身上有哪一点能够让你父皇喜欢的?你四弟再有什么,至少不贪玩,不胡闹,不会动不动就流眼泪。”

    太子抹着泪说:“我没有,不论我怎么做,父皇都不喜欢我……”却哭的更伤心了。

    墨蓁静静的看了他半晌,然后伸出手去,他有点不解,却还是慢慢的将手放进她手里。

    墨蓁拉着他起身,转身向殿外都去,太子挣了一下手,小声道:“父皇不许我出去。”

    墨蓁依旧拉着他往外走,走出殿门,去了崇明楼。

    崇明楼是皇宫里最高的建筑,站在最高一层楼上,能够俯瞰皇宫全景。墨蓁伸手指着下面辉煌壮丽的宫阙,层层朱墙道道绿瓦,“这是天下至重至贵的地方。”

    太子顺着她的手慢慢的看过去,脸上渐渐带了些凝重。

    “我先前在太庙中,告诉你的是不容亵渎的太子尊严与威严。这位子既然给了你,你就肩负了随之而来的沉重的责任,非是你不要,就可以不要。而现在我要告诉你的话,在太庙中却不适合说。”

    太子仰起头看着她:“说什么?”

    “说这皇家父子亲情,以及这亲情背后所隐藏的一切东西。”

    “你仔细听着。你父皇是天子,不是这世间任何一个普普通通的父亲,皇家也不是普通的世家,有句话叫做皇家无私事,皇家家事亦即国事。皇家一举一动,都能和朝中乃至天下联系起来。你是你父皇的儿子,也是臣子,更是一国太子。你的父亲,坐在那个位置上,首先要考虑的是这江山,天下,百姓,臣民。而太子关乎国体,一个仁德厚爱的太子远远要比一个只知贪玩胡闹拘泥于亲情醋意中的太子要得陛下欢心的多。”

    太子似是不服,刚想说些什么,墨蓁低头看着他,又道,“皇家非是亲情淡薄,只是这亲情须得放在江山之后。你父皇可以有很多儿子,但一个国家,永远都只能有一个太子。站在你父皇的角度,太子不一定是他最喜爱的儿子,却远远要比他剩下的儿子重要的多。”

    “可是,可是,”太子似是不解,“父皇为什么要立我,四弟他,比我好很多……”

    墨蓁拉着他坐下来,笑道:“你父皇是天子,你是不是觉得天子是万能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太子点头。

    墨蓁摸摸他的脑袋,心里叹息一声,他年纪不小,却因为身体弱,自小被人护的很好,很多他该明白的事,竟一点都不知道。

    “天子虽贵为天子,高坐御位之上,受天下臣民山呼舞拜,却并不像你想象中的那么好。天子也有天子的无奈,正如天子,有他的不得已而为之。正如你说的,你父皇那时并不想立你,”见他脸色难看了些,好笑道,“你也别这幅脸色,我说的是真的。若非是徐家势大,逼得陛下不得不妥协,你又怎么会当上太子?”

    太子脸色虽难看,却也没有发作,又听她道:“前朝之事你不懂,我也无法和你说太多,等你长大了,自会慢慢明白。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父皇非是不疼你,毕竟是亲生父子,如何能没有感情。只是你也要站在他的立场上想想,他也有他的无奈。”

    太子低头不说话。

    墨蓁问道:“你是不是到现在还以为你父皇这次生了这么大的气,归根结底是因为我?”

    太子小脸涨的通红。

    墨蓁惬意的笑了笑,似乎他的脸色取悦了她:“是也不是。或许有我一部分原因在里面,但归根结底,你父皇还是在生你的气。生你不知身份,不知自重,以太子之尊,竟然说出那等不三不四的话来。你辱骂之人是谁尚且事小,可那种话,又怎么能从一国太子的口里说出来?且还为此冲撞圣驾,口无遮拦。”

    太子抬起头,欲言又止。

    墨蓁自然知道他要说什么,叹口气又道,“你父皇就算不想立你为太子,到底还是立了,如今也确实是真心实意的想把这个位子给你,诚心栽培你。你也别拿这种眼神瞧着我,瞧不起我是怎么的?你是不是觉得你父皇让我来做你的太傅是委屈了你?哪有一点想要栽培你的样子?”

    太子愤怒一扭头。

    “你也别瞧不起我,我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教你,还是绰绰有余的。你父皇明明是为了你好,也只有你这个榆木脑袋才想不明白。你总是闹,这次闹了这一场,想要什么?不就是想要你父皇看到你的委屈与不甘?现在人看到了,可我也告诉你,你的父亲或许会心疼你,但你的陛下对你却只有失望。他想要的是个太子,太子可以委屈,但他却永远不能将这份委屈当成是天下最不公的事,还妄想讨一个公道回来!”

    “一个太子,应该知道这个身份意味着什么,也应该知道在这个位子上,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父皇对你寄予厚望,盼着将来哪一天你能够做一个圣明君主,却到头换来你一句不做太子便是,你教他如何不失落,不伤心?”

    太子慢慢的把头扭了回来,弱弱的道:“我没有……”

    “没有吗?随随便便就说什么把太子位让给别人,这种话也是能说的吗?若非是陛下噤了口,你这话传出去,朝上还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到时候就会有无数的人上奏说太子失德,不堪为一国之储君,请求陛下废了你,再请立他人为太子。你信不信,你真要被废了,不知道有多少人高兴!”

    太子心虚的对手指:“我……”

    墨蓁伸手将他抱到自己膝上,缓缓叹气道:“我前面跟你说了那么多,现在,要跟你说其他的。你瞧,这宫里漂亮吗?”

    太子点点头。

    “这是天下至重至贵的地方。这里也有一个至重至贵的位子,”她伸手,遥遥指向太仪殿,“那里,是大臣们平日上朝的地方。那里面,有一个位子,几乎所有有野心的人都在觊觎它。”

    “是父皇坐的那个位子吗?”

    “对。就是那个。你现在是太子,将来便是天子,便会坐到那个位子上去。别人有多觊觎那个位子,便有多想把你从太子位上拉下来,然后自己坐上去。所以每天都有人盯着你,盯着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期待着能够抓住你的把柄,然后将你从太子位上狠狠的拉下来。以前站的有多高,便要将你摔的多惨。”

    太子打了个寒战,抬起头,看着她轻声问:“那人是谁?”

    墨蓁说:“谁都有可能。”

    太子抿抿唇,然后又问:“包括四弟吗?”

    墨蓁沉默的看着他。

    他确实被保护的太好,正因为太好,所以性子太单纯,不谙世事,不懂这宫中尔虞我诈,你争我夺,前进的每一步,都流淌着鲜血,踩着堆积的尸骨如山。不懂这宫里的人,对他好的不一定是真好,对他坏的也不一定是真坏,不懂耳听为虚,眼见也不一定为实。

    她突然想起皇后。皇后行止端庄,性情却不甚稳重,只知溺爱自己的儿子,不懂得为他谋取最大的利益,或许是她也不懂,能在皇后位上坐这么多年,不过是依仗徐家势力。但她不懂,太后也不懂吗?

    从太子妃,做到皇后,再从皇后,做到太后,一生都用在了这宫廷倾轧里,岂会不懂这单纯和天真是宫中最容不下的东西。

    那又为何,太子到如今依旧是这副单纯的性情。

    单纯没什么不好,却不该出现在太子身上。他此刻眼中流露的,是未曾经过泯灭的纯善。

    她低声道:“我不知道。或许包括,或许不包括。生在皇家,本身就是情非得已,再不愿意做的事,也总有人,或者情势逼你去做。就像你身为太子,再不愿,也必须牢牢的坐在这个位子上,因为你身后是万丈深渊,因为你一旦被人拉下来,便有很多很多的人,踩着你爬上去,然后将你踩入尘埃,万劫不复。”

    太子好似是愣住了。

    墨蓁看着他的眼睛,突然觉得自己把话说得太残忍了些,他只是个单纯的孩子,他的单纯与天真不该沦为争权夺位的牺牲品。

    她语气里带了些怜惜:“这话你再不愿听,我总该告诉你。就算我不说,等你长大了,见识了这宫中肮脏与丑恶,也会自己明白。那时候,或许就晚了。你怨我对你苛刻,几乎不近人情,弘儿,你父亲是我兄长,我秉承他教诲长大,按照辈分你该叫我一声姑姑,做姑姑的,又岂能不疼你?”

    今天查了校历,明明是11号放假,结果辅导员说31放假!说要补课!

    我心说,大学了补什么课啊……

    我们的假期啊,20天的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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