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勤政殿中灯火通明,宫人肃然站立,一队小太监井然有序的走近殿中,为首的一个端着熬好的汤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苦味,进去不久,这队小太监就井然有序的出来了,里面传来说话声。

    “父皇,您的病还没好吗?”

    南乔梁刚喝了药,口中泛苦,眉心微微凝起,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南承弘在旁边坐着,面前是个小书桌,桌上摆着文房四宝,宣纸上写了两行字,太子执着笔,担忧的看着南乔梁。

    南乔梁不欲他担心,笑道:“太医说了,没什么大碍,弘儿别担心。”

    太子突然放下笔,站起身,怒道:“太医每天都说这些话,每次都说父皇没有大碍,可父皇还是一直喝药!儿臣病了,喝几天药就好了,父皇怎的一直喝?!”大步绕出书桌,萌萌的小脸上大大的眼睛圆瞪着,满是愤怒,“太医是做什么的!连父皇的病都治不好!一群庸医!要他们还有什么用!砍了算了!”

    顾顺安抚道:“太子殿下,这群庸医要真砍了,就没人再为陛下治病了。”

    南乔梁倒是笑了笑,伸手对他招了招,“过来。”

    南承弘顺从的走过去,被他拉住了手,揽在怀里,太子别扭的挣扎了一下,“父皇,儿臣是大人了。”

    言下之意,是不需要您抱了。

    皇帝诧异的瞪大双眼,“咦?弘儿前两天不是还哭着闹着要父皇抱吗?都九岁了,大孩子了是不是?”

    太子小脸突然涨的通红,脸颊一鼓一鼓的,长长的睫毛一颤,又一颤,明明没有哭,可瞳眸里却带了水光,水雾迷蒙,红嘟嘟的小嘴一瘪,委屈道:“儿臣没有哭闹。”

    周顺肩头一抖一抖的,太子长了一张萌萌的小脸,眼睛大大的,委屈的时候怎么看怎么像哭。

    太子更加委屈,他只是习惯性的撒娇,真的没有哭闹。

    “好好好,没有哭闹。”南乔梁一笑,“弘儿,你告诉父皇,为什么要让墨蓁做你的太傅?”

    他虽然日理万机,政务繁忙,但对这个儿子还是了解的,出了名的小心眼,谁欺负他了,他就要欺负回去,可谓是睚眦必报。又天性奸狡,肚子里一堆馊主意,这一点也不知道是继承了谁。墨小天将他推下水,他醒来后一直叫嚣着要给他好看,后来却突然改了主意,要说没猫腻,他可不信。

    太子圆圆的眼珠子转啊转,飘忽不定,“哪有什么为什么?我就是想让她做我师傅嘛。别人都说她多厉害,我就是想看看她到底有多厉害!要是她教不好我,就证明她没本事,没本事的人,哪里凉快滚……就到哪里去。”

    皇帝似笑非笑的瞧着他,这话真真假假,又只说了一半,他也听不出来最终意思是什么。

    “你就不怕她打你?”

    “她敢?”太子睁大双眼,圆滚滚的盯着他爹,“我是太子!她怎么敢打我?”

    他在上书房的时候,也总是闯祸,惹太傅生气,太傅都不敢打他,因为他是太子,犯了错自有底下的人受着。墨蓁要是敢打他,那就是以下犯上,他就可以抓住他打板子了!

    有人就是这么说的。

    皇帝呵呵一笑,别人或许不敢,但是墨蓁,她确实敢,他儿子又是个不省事的,真要惹恼了墨蓁,提刀子砍下去都有可能。

    她咆哮过金殿,对吼过帝王,踹过重臣,殴过亲王,砸过太后娘娘给她的赏赐,还曾经甩过当今皇后一个耳光!

    墨蓁能活到今天,简直就是个奇迹。

    儿子啊,你年纪还小,不知世事险恶,人心难测……

    他抱着太子,收了笑容,认真的道:“弘儿,你听父皇的话,明天见了墨蓁,一定要乖乖的,懂吗?千万别惹她生气,要不然,父皇都救不了你。”

    太子不以为然。

    “听话。”皇帝语气严厉了些。

    太子勉为其难的一点头,皇帝舒了口气,儿子再顽劣,索性还是听他的话的,殊不知,他儿子心里正想着明天怎么给墨蓁一个下马威。

    寿康宫。

    皇后递上一杯参汤,服侍太后饮下,太后看了看她,道:“太子那里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突然……”

    皇后恭谨道:“臣妾也不知弘儿究竟怎么了,臣妾说什么他也不听,只要墨蓁做他太傅。那墨蓁性情那么粗鲁,大字不识一个,怎么能……”

    她越想越气,“可陛下竟应了……”

    太后看见她眼底泪光,安抚的拍拍她的手,“皇帝的心眼儿就是偏的,总是袒护墨蓁,太子受了委屈,也没见他有什么反应,反倒是护着墨蓁的小崽子……”

    皇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一暗,沉默不语。

    太后怎么能看不见,问道:“又怎么了?”

    皇后犹豫了一下,才轻声道:“臣妾听说,外面都在传……”凑到太后耳边,说了几句话,太后脸色一变,怒道:“胡说八道!皇室正统怎么能任人……”

    “母后。”皇后握住她的手,太后气息一滞,看了看左右宫人,知道自己刚才也是失言了,只好深吸口气,缓声道,“外面的奴才乱嚼舌根子,你也听听也就算了,怎么还能当真?”

    皇后低着头道:“臣妾还听说,陛下也让那孩子同太子及四皇子一起上课呢。据说陛下还要立那孩子为世子,这可是独一份的恩宠……”

    太后听了,也是心烦意乱,却斥责她道:“你胡思乱想些什么?有闲心想这个,不如操心一下你自己,你说说,皇帝有多长时间没去你那里了?”

    皇后脸色一白,呐呐道:“陛下身体一直不好……”

    “不好?不好这个月去了多少次咏月宫?傅氏那个贱人多少年盛宠不衰……”她说到傅氏两个字的时候,咬牙切齿,怒火一下子爆发,胸口一起一伏,皇后急忙安抚,太后恨恨道,“跟她那个姑姑一样,天生就是个狐媚子!专门勾引男人!”恨到极处,反倒笑了,“可再盛宠又如何?皇后的位子还是我们徐家的!她和她姑姑,始终矮人一头!见了哀家都要行礼!……”

    “母后,您息怒。”皇后抚着她的手,低声道,“别为了不值当的人气坏了身子。”

    “说得对。”太后缓过气来,又笑了,“那个贱人死了,哀家还活着,哀家好不容易熬到今天,当然要好好的……总不能让别人如意了去!你记着,后位只能是我们徐家的,太子位也只能是弘儿的,谁都抢不走,傅氏的儿子也一样……”

    “是……”

    皇帝将太子交给墨蓁,其实很多人都不看好,就连赵子成这个一向拥护墨蓁的都大着嗓门说了一句:“墨蓁那个小兔崽子,大字不识一个,当初写公文的时候还要找军师代笔,军师写了,明明是她自己看不懂,却死要面子不肯承认,打了军师一顿板子斥令他重写,军师写了十几遍她都不满意,把军师屁股都打烂了……”

    拥护皇朝正统的忠臣本来就忧心,听见这话更加有心,折子上了一道又一道,请陛下三思,陛下扣准了太子意愿,始终没有回应。臣子们忧心如焚,太子本来就顽劣,再碰上这么个老师,还能学出什么来?

    于是一时间,安靖王府的大门都快被人踩烂了,墨蓁烦不胜烦,直接关了大门谢客。还有人拐道去了相府,探望总是生病不朝的相爷,相爷抱恙,不便见客。

    臣子们有一种国家无望天要亡我的黑暗感。

    后来又听说,晋元元年新科状元郎元丰羽告老还乡,将走的那一天,在城门外望峰亭被墨蓁拦下,墨蓁请他回去继续担任太子的文化老师。元丰羽誓死不从,一柄匕首抵在脖子上威胁墨蓁:“你要是逼我!我宁愿去死!”被墨蓁一记手刀砍昏,扛了回来。

    其实那天情况是这样的。

    墨蓁:“你跟我回去,我保证太子再也不会欺负你。”

    元丰羽:“不回。以前陛下也跟我说太子再也不会欺负我了,哪一次成真了?”

    墨蓁:“我说真的,太子要是欺负你,我就帮你欺负他。”

    元丰羽:“不回。你别诓我!那是太子,你敢欺负他?”

    墨蓁:“你也知道我,大字不识一个,我教他武功还差不多,至于其他的,我真心不懂。你是状元郎,还这么年轻,告什么老还什么乡,跟我回去,高官厚禄……”

    元丰羽:“不回。高官厚禄,我也要有命享!我老婆刚给我生了个儿子,我还不想死!”

    墨蓁:“……你文人气节哪儿去了?怎么这么贪生怕死?”

    元丰羽:“哼!你知道我废了多大力气才让陛下准许我告老还乡的吗?!”

    墨蓁:“我警告你,要么你跟我回去,要么把命留在这儿!让你老婆孩子成孤儿寡母!哦我瞧你老婆长得挺漂亮,应该很多男人喜欢吧?”

    元丰羽:“你威胁我!”

    墨蓁:“对。二选一,我不逼你,你自己选!”

    元丰羽:“你!你为什么要找我!”

    墨蓁:“因为别人都跑了。你是我唯一一个追上的。”

    元丰羽满腹怨气,不甘不愿的回了长安,厚着脸皮向皇帝讨回了自己的辞官折子,忧国忧民的重臣们看见他,于黑暗里终于窥见了一点光明。

    于光明中,忽略了元丰羽如死灰一般的脸色,感动于他为国为民奋勇献身的大无畏精神。

    同时也庆幸,元丰羽年纪虽轻,却得皇帝宠信,早已入了内阁,是五大学士之一,天下士子心中威望甚高,真要走了,岂不寒了士子们的心?

    元丰羽揣着这大无畏精神,恹恹的去上书房上课,墨蓁说了,要是太子再欺负他,她就在下午的骑射课中帮他欺负回来。

    其实他想说,他不需要欺负回来,他只想不被欺负。

    太子尚是皇子时,就是上书房中最调皮捣蛋的一个,因为天生体弱,吹不得风,一个月里有二十天不来上书房,剩下的十天里,但凡闯了祸,太傅斥责,他就装病,装起来没完没了,最后导致受到惩罚的反是老师。后来当了太子,更是变本加厉。元丰羽时任太傅两个月,就忍不住辞官,两个月里,他悲惨的遭遇可以写成一本书。

    他被扒过衣服,烧过头发,吃过恶心的虫子,还被毒蛇咬过,被假山上滚落下来的石头砸断过腿,现在还没好彻底,他本想借伤告假,奈何陛下不准,曾经握着他的手老泪纵横一口一个爱卿的叫,叫的他最后只得放弃。

    如今重新踏入这上书房,他满是忐忑,不知道里面那个小太子这次会怎么收拾他,可他一直待到下课,都是平平安安的,他探出头往外一看,太阳还是东边升起来的啊。

    再回过头,太子冲他呵呵的笑,笑的他毛骨悚然。

    太子不屑的转过头,欺负一个文人算什么,欺负得了墨蓁才算是本事!

    下午到了骑射场,太子身边跟着四皇子南承昭,比他小了一岁,个头倒差不多,两人身后跟着宫人,四皇子道:“太子皇兄,你不是一向不喜欢骑射课吗?今天怎么来了?弟弟听说安靖王脾气很不好,总喜欢动手打人,父皇交代我,要我看着你,可千万别惹人生气。”

    小太子狠狠道:“我什么时候惹人生气过?墨蓁那个人,三叔叔整天说她坏话,可见人是极其不好的!也只有父皇才护着她!”

    四皇子道:“父皇也是为了太子皇兄好。”

    小太子脾气倔,一向听不进去人劝,两人默默的走,到了骑射场,没看见墨蓁,看见场内有两个人正在纠缠,仔细一看,却是南承卓和墨小天。

    南承卓小孩子心性,崇拜英雄,墨蓁在他眼里就是个大大的英雄,墨小天自然是个小英雄,小英雄功夫比他好,他就缠着要学,为了吃了许多苦头,难得他金尊玉贵锦衣玉食长大的,至今一句苦都没叫过,墨蓁虽然不喜欢萧芣,对这个孩子倒是欣赏,在安靖王府的那些日子里,偶尔还会提点一下,功夫倒也有些进步。

    两个人纠缠在一块,谁也不让谁,太子和四皇子在不远处看的眼睛也不眨,四皇子羡慕的道:“据说那个就是安靖王的世子,很厉害的。”

    太子也有点羡慕,他身体不好,又被呵养惯了,吃不得苦,在骑射场什么都干不了,反倒要遭人耻笑,索性就不来了,其实他也想要个好好的身体。

    上次墨小天就那么轻飘飘的一推,很随意的样子,他却像感觉到了一股强大的力量,不可控制的就掉下湖了,今日再想起来,也觉得有点羞愧。羞愧过后,就是恼怒。

    确切的,那种恼怒,叫做羡慕,嫉妒,恨。

    因为自己没有而别人有。

    因为自己每天只能待在房间里,一起风连窗户都要关,下了个雨室内都要升起暖炉,冬天更是连门都出不去,药罐子一样痒,可身体还是越来越差。

    而别人却能够见到阳光,雨水,享受风拂过的那轻柔的美好,可以肆无忌惮的跑,跳,玩玩闹闹,可以上树,骑马,拉大弓,驰聘纵横。

    他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的练功夫,不小心把自己给伤了,昏迷了好长时间,醒过来后就看见母后哭的红肿的双眼。

    以往每次春猎秋狩,他求父皇带他一块去,父皇总说,你身体不好,还是在宫中养着,四皇弟却跟着去了,回来之后兴致高昂的跟他说,他和父皇一起骑马了,还打了猎物,父皇给他烤了肉吃,晚上陪他睡觉的时候,还跟他说大将军骑马打仗的故事。

    说的最多的便是墨蓁。

    四皇弟回来之后,将故事完完整整的说给他听,他一面装作不在乎,毫无兴趣,一边却偷偷竖起耳朵,听得很认真,听到刺激处,差点叫出来。

    父皇说墨蓁是个英雄。

    四皇弟也说墨蓁是个英雄。

    三叔叔告诉他说墨蓁是个狗熊,他面上同意,心里却偷偷的说,其实墨蓁真的是个英雄。

    因为他也想做个英雄。

    骑马,打仗,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在草原上纵横驰聘,风声烈烈,刮在脸上如刀割一样疼,心里却很畅快,挥舞着大刀,将来犯之敌杀个人仰马翻。

    可惜他不能。

    他的生活永远都是小心而谨慎的。

    突然有人碰了碰他,他定神一看,却见那纠缠的两个人已经分出了胜负,墨小天毫不意外的又赢了,南承卓满身大汗坐在地上好像很习惯的样子,墨小天将他拉起来,两个人各种手舞足蹈,无意间看见太子两个人,墨小天一怔,南承卓上前见礼。

    墨小天却对着病秧子般的太子很是不满,双手环胸,阴阳怪气的道:“哟,这不是太子殿下吗?病好啦?没事了吧?我就说,太子殿下身体一向硬朗,怎么可能落个水就大病一场呢?太搞笑了是不……”

    太子一张脸涨的通红,眼里又习惯性的水雾迷蒙,粉嘟嘟的唇又瘪了,墨小天看见,哇哇大叫:“不是吧?哭了?啊呀,我不就说了两句吗?你至于哭吗?你都多大了,我两岁的时候被我爹打都没有哭过!你倒好,还没人打你呢,你就哭了,我爹常说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你是男的吗?不会是个女孩儿吧?”跑过去对着他的脸左瞧右瞧,惊喜道,“长得这么漂亮,说不定真的是个女孩子呢,我瞧瞧先……”说着就去扒太子衣服。

    太子眼角闪着泪光,咬着唇,气的唇瓣瑟瑟发抖,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的,瞪着圆圆的眸珠愤怒的看着他,见他真要来扒自己衣服,气急败坏伸手就去推他。

    “噗通”一声,他自己被摔到了地上。

    四周有惊叫声,四皇子和南承卓急忙伸手去扶,远处宫人也急急奔来,墨小天居高临下的指着他,不敢置信的大叫:“你打我?!我好言好语的跟你说话,你竟然打我?这太没天理了……”突然又哈哈大笑,“笑死我了,原来你摔倒了还要人扶才能站起来!哈哈哈……”

    太子本来就要站起来,听见这话,又气的挣开扶他的手,刚起了的半个身子又重新摔到地上,更加狼狈,他咬着唇,心里委屈至极,却又倔强的不肯让眼泪掉下来,双手撑在地上,努力要站起来,耳边墨小天还在大笑,他眼泪突然啪啪的掉在草皮上。

    笑声突然有没有了,一双脚出现在他眼底。

    靴子是大红色的,顺着看上去,仍旧是大红色的绸裤,交领劲装,然后是一张脸。

    一张冷淡的,甚至可以说有点漠然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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