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璇瞥了郗昙一眼,淡然道:“身为郗家子,岂可仅知玄谈,汝且入内,将吴子抄写三遍。明日,我将考究于汝,若知之不详,汝且仔细。”

    “阿姐”郗昙愁眉苦脸。

    “便如此。”

    郗璇未看阿弟,冷然转身,款款迈向东院。郗昙怔了怔,一甩袖子,反身便走,嘴里则喃:“唉,阿姐为何不嫁也,昔日不嫁成都侯,而今不嫁王氏子,暨待何时,吾方可得自在”

    “嗯”郗璇步子一顿,慢慢首。

    郗昙大惊失色,赶紧揽起袖子朝着阿姐姐沉沉一揖,而后,阔步疾走,再不敢头。

    郗璇暗叹一声,端手迈过月洞,眸子恬淡,步履从容。待至兰室侧廊,歪着脑袋瞅了一眼小门,见并无异样,心中豁然一松,轻步入内,将将璇身落座于屏风后,即嗅得清香徐怀。

    茶烟缭香,茶汤碧绿。

    刘浓捧着茶盏,徐徐一荡,复将茶一递,笑道:“郗伯父,且饮。”

    郗鉴慢慢品着茶,眼角余光却漫不经心的掠过梅屏,待见屏中隐嵌一缕婉约,嘴角抿了一口茶,茶香绕舌,心中却不知味。

    刘浓自捧另一盏,浅饮慢谈,将为刘并州正名一事娓娓道来。

    闻知正事,郗鉴眼锋开阖,一改方才淡雅之色,细细一阵沉吟之后,捋须道:“刘越石,人杰尔。然,瞻箦可知,此事昔年先帝曾有言,莫谈刘越石,唯愿作钩沉。”

    刘浓抿了一口茶,淡然道:“郗伯父所言甚是,钩沉于江,不见其锋,不知其芒。刘越石何人也?纵观十余载,北地烽烟纵横,壁垒豪强俱抗胡,而今一派狼迹,尽已作古,刘越石亦同。然,晋室之于江东,若欲立,当图北。而此,大义方得,民心足安。再则,往年之事,交缠若织,既有王敦假密,复具段氏枭心,故而,英雄沉戟。如今,我等为刘并州正名,即乃未雨绸缪也!伯父体识弘远,当知此间之意!”说着,定定的看向郗鉴,言简意赅,今日若不替刘并州正名,他日,己身若蒙尘,司马氏首尾附两端,势必寒尽北地铁血。

    郗鉴眉头微皱,深深抿了一口茶,怅然道:“司马氏,确愧越石也!”说着,朝一侧婢女招了招手,婢女知意,当即于另一案,铺纸展砚。待笔墨俱毕,郗鉴纵横一书,交与刘浓,笑道:“瞻箦,深谋远虑也,暨待来日,庭议于殿,瞻箦纵论便是。”

    “多谢,郗伯父。”

    刘浓深深一揖,抬手之际,却见屏风后红蓝丝履一闪即逝,眉头微微一皱,当即快步到己案,撩袍落座。而后,稍事寒喧,便欲告辞离去,殊不知郗鉴却道:“暂且稍待,尚有一事需与瞻箦相商。如今,吾已撤军兖州,唯愔儿尚据濮阳。近来,吾左右思之,暗度石勒必侵兖州。兖州若失,瞻箦两面逢敌,当以何如?”说着,眉色惧忧,显然为刘浓担心。

    刘浓心中感激不已,恍惚间,悄见屏中影也颤了一颤,默然吸进一口气,徐荡于胸中,笑道:“此事,刘浓本待离建康之时,再与伯父相商”言至此处,一顿,泼茶于案,以手锋蘸水,于案上由南至北斜划一道,淡然道:“石勒若行南侵,即若长虫探首,其首入兖州,其尾存千里之外,绵延千里,岂能动静如一?!是故,若刘浓所料非差,其人势必佯侵豫州。刘浓不才,自持尚可斩尽其手,复于旬月内,引大军入兖州。”其声虽淡,却凛然生威。

    郗鉴捋须的手顿于须尾,扯得嘴角也随之一抖,眼中锋芒如潮吐,若是数载前,此言不缔于儿戏。然,如今成都侯辗转数余里,奔袭王敦,致使王敦数万大军溃于城下,尚有何人敢横目轻觊?

    当下,车骑将军稍作思索,以指蘸水,于长蛇之中,横拦一道作腰斩,微笑道:“若是如此,吾将遣镇北军壁垒清野,拒其于青、徐之间,静待瞻箦前来,首尾夹击,将此蛇首辗作齑粉。再则,尚有一事告知瞻箦,日前,辽东郡公慕容廆击败高句丽,复败石勒于上谷,遂遣裴嶷入建康呈表,裴嶷夜访于吾,愿请夹击石勒。至此,暨待战事一起,诸方共战齐讨!”

    “妙哉!”

    闻言,刘浓挽袖于眉,沉沉一揖。

    少倾,见事已毕,刘浓告辞。

    郗鉴拉着刘浓的手,紧了又紧,欲言又止,终是怅然一叹,神情无比萧索。刘浓知意,复再一揖,持子侄礼,却不言及往日之事。郗鉴无奈,只得颤着眉头,将刘浓送至院外,待其远去,卷袖而,恰逢郗璇提着裙摆迈入朱廊,郗鉴深了一口气,柔声道:“璇儿,如此,余愿可了?”

    郗璇未答,端手于腰间,深深一个万福,继而,抓着裙摆,转廊而走,待转过廊角,看着园中花蕊,轻声喃道:“不觉有余愿,唯忆昔年懵懂”说着,走到案后,悄然落座,拾起笔来,以笔杆抵了抵脸颊,渐而,眼眸平静若湖,低下头来,默默抄着毛诗,笔锋落得极沉,极沉。

    暖日穿林,投下束影若孔。

    车轱辘辗着斑影而走,刘浓于车中匆匆食了些糕点,待至城西顾氏府邸,日蕴正浓,恍似霓虹。顾氏门随见了火红骑甲与牛车,细细一辩,神情微惊,疾疾入内通禀。

    少倾,散骑侍郎顾君孝阔步而出,刘浓微微一笑,不卑不亢,淡然一揖:“刘浓,见过顾侍郎。”

    顾侍郎闻言,顾君孝微微一怔,随即心思百转:‘然也,刘浓如今已为成都侯,位尊权重,虽礼仪依旧周至,却再非往日子侄之礼!而此,尚有深意。’思及此处,心中微微一松,慢条斯理的还了一礼:“成都侯远道而来,不知所为何事?”说着,瞥了瞥刘浓,暗道:‘果真浑玉也,莫论身居何处,光辉自煜,无人可掩。奈何,奈何其人不诚’情不自禁的摇了摇头。

    刘浓笑道:“今日所来,与昔年一致,但为友人谋一事。”

    顾君孝蓦然一愣,稍徐,委实不知其意为何,心中念及一事,不由得一紧,璇即,神情微缓,左手挽于背后,右手一摆,笑道:“成都侯,且入内。”

    “多谢。”

    建康城中,诸世家之府邸并非庄园,是以顾府并不大,用不着牛车。顾君孝与刘浓并肩而行,眼角余光不时的将刘浓上下描画。曾几何时,刘浓见了他,毕恭毕敬,他也自持可力压刘浓数筹。而如今,刘浓动静举止间,气象已具,莫论何人见之,定然凝目危视。

    待至一栋雅院前,顾君孝微眯着眼,笑道:“成都侯暂且入内稍待,族叔随后便至。”

    “多谢,顾侍郎。”刘浓挽礼一揖,等了数息,见顾君孝只顾盯着自己看,却不欲入内,便道:“顾侍郎,何不一道入内?”

    顾君孝眼眯作锋,凝视着刘浓,半晌,见刘浓神情坦然,心中不禁微怒,冷声道:“成都侯自入即可,族叔定至,只是尚望成都侯,切莫言及昔年。”

    刘浓剑眉微凝,逼视顾君孝数息,随后,念及一事,心中由然一悸,暗暗吐出一口气,缓缓揽袖于眉,慢慢一揖:“昔年,确乃刘浓莽撞。叨扰了,别过。”

    顾君孝未言,微作含首,注视着刘浓转身离去。

    刘浓步伐落得不徐不急,眼底却越来越寒,不禁扪心自问:‘昨日,为何应允彦道?今日,本不该来!顾氏虽向来热心朝堂,然,何需我为其锦添一色?不日,处仁即至建康,也已应承于我,定当以义阳朱氏之名,为此事奔走于吴郡朱氏。莫非,一两日,我亦等不得么?究竟所为何来?亦或,仅是庸人自扰尔?吾不知也,自酿其果’想着,想着,不禁裂了裂嘴,默然一笑。继而,眼底寒光褪尽,复作深邃如海,袍袖飘飘,脚步加快,眼见即将转出林道,目光却猛然一滞。

    林道外,盛槐下,何人约素如兰?

    何人手持竹简,融身于阳光中?

    吴郡妙音顾荟蔚,伊人斜对刘浓而立。束阳浅浅的缠于其身,恍若紫玉缭烟,叶影眷于其眉,敛于其唇,一明一黯间,凭添几许媚。其人为何徘徊,其人为何眉宇紧锁,其人为何在此,莫非意欲告知,顾、王之姻亲乎?

    道仅一条,若欲出顾氏之门,必途经盛槐畔。

    成都侯眯了眯眼,抹了抹左手,挽袖于背后,目注朱色大门,徐步疾走。若出此门,自此而后,顾、刘二氏即为路人,永不为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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