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如丹,挂于西天。

    余辉若桃纱,半掩阳夏城,其薄似雾,流云袅娜,宛似未嫁女郎,端庄而娴雅,羞涩而妩媚。日眼已可直视,非是柔和而乃力尽。

    刘浓与骆隆并肩行骑,刘浓着黑甲骑飞雪,骆隆着白衫骑黑牛,正反相衬,极其煞眼。

    马蹄中参杂着破车的嘎吱声,余莺不时的挑开帘缝,明眸流转,偷瞧美侯,在其心中,唯美侯可与骆隆一敌,并力压一头。如若不然,为何美侯骑高大骏马,骆隆却骑老牛一头!然也,其人恰若老牛可怜的余莺暗咬银牙,作如是想。

    “鹰!”

    苍鹰栖身于城墙箭楼,待见漫漫铁林涌来,好似受惊,重瞳疾转,振翅盘旋,撩风纵云,待至白浪上空,暴起一声长啼,璇即,调转双翼疾斩西天。

    刘浓斜斜抬首,目遂苍鹰插翅裂日,迷了迷眼,神情略显怅然,问道:“祖镇西,已然几日未醒?”

    骆隆放下搭眉的右手,半眯着眼,耸了耸肩,淡然道:“三日,人事未知。”挑了挑眉,扯嘴一笑:“七日前,将军修缮虎牢,闻建康庭议,勃怒中生,即倒。半日复醒,命驾阳夏,期与君晤!”瞥了瞥身后,歪了歪嘴:“将军自知将亡,豕犬闻之,故而,夹道欲坐烹!”

    刘浓未再言语,纵马直入阳夏城。

    阳夏城乃陈国郡治,城门老旧,城墙斑驳,城池不大,拢得五里方园,县内余民数万,大多存于坞堡,是以,城中行人寥寥可数。

    “蹄它,蹄它”

    马踏烂街,蹄声如滚雷,过往行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待听得马蹄声,纷纷窜入乌黑弄巷中,探着一颗颗脑袋东张西望,眼神茫然,尚且夹杂着莫名的惊惧,状若窜街之鼠。

    骆隆瞥了一眼萧索的长街,扬着牛鞭,笑道:“此地,祖延镇之已有数载,何如?”

    刘浓眉头紧皱,未答。

    骆隆又道:“古今兴废,皆写入眼中矣!牧民于野川,上不知粟季,下不闻民疾,中难镇坞豪,只知暗饱私欲,蓄歌纵舞,如斯郡守,存之何意?”声音渐昂,却低:“君,乃江东之虎、当世英杰,应知,天予弗取,自取其咎!”最后一句,落得极重。

    刘浓剑眉一拔,侧首,从盔缝中凝视骆隆,一字字道:“然、也!”

    “哈哈”

    骆隆乐了,左右眉毛一挑一挑,高低各呈不同,极其滑稽,其人却半分不觉,伸出三根手指,妖娆的将冠带一撩,瞥了瞥身后牛车,嘴角豁起笑容,在牛背上极力的歪过身子,朝刘浓笑道:“同浮于海,君乃搅风弄云之蜃,吾乃静徐深渊之龟!共游于池,君乃按爪之虎,某乃浮顶之蛙,各尽其长,各取所需。君以为,然否?唉唉唉”

    因其身子拉得过斜,屁股一滑,身子顿时一倾,眼见将栽倒于牛背下,于是乎,一叠连声惊呼,张牙舞爪的扑向刘浓。

    “锵!”

    刘浓岂会教其沾身,早有所备,当即拔出楚殇,打横剑背,在其腰上一拍,将其拍牛背,继而,缓缓将剑归鞘,瞥了一眼狼狈不堪的骆隆,冷声道:“行势于背,当知其险!”

    “乾在上,坤居下,易数变化,即乃险也!骆隆不才,愿取其中!”

    骆隆扬了扬眉,满不在乎的正了正冠,扯了扯胸口袍襟,随后,伸手一捞,从牛腹处摸出一壶酒,滋溜溜一口饮尽,将酒壶往后一抛,恰好落于牛车门棱,正中余莺揭帘缝的手指。

    “呀”莲指一缩,伴随着一声轻呼。

    骆隆闻声而喜,面显潮红略得意,拍着胸口,哈着酒气,瞅了瞅已落半张脸的彤日,笑道:“日浓,夜必见月!骆隆于城东尚有一窟,待君归来,你我理当共聚皎月,评品美食,纵论天下!”说着,头道:“爱妻多劳,需备佳肴!”

    “诺。”余莺在帘内歪着脑袋,稍稍一想,浅应。

    “得妻如此,夫复何憾!”骆隆意气风发,捋了一把光秃秃的下巴,不吝称赞。

    当即,骆隆以牛鞭指着长街两侧,为刘浓详解阳夏城诸般典故,阳夏乃夏王旧都,城北有城,即为夏王宫,祖逖现居于宫城中。

    屯军于城东空宅民居,刘浓引五十骑,与骆隆一道来到夏王宫前,但见宫城尽废,内中仅余一栋犹自高耸,状若铁剑,直插青冥。

    夏王宫建于土坡,层层节节,蜿蜒匍匐,刘浓按剑徐行于青石阶,横目扫过,两侧竖立着根根华柱,经得数百年风雨侵蚀,已然尽作斑驳,雕龙辩之不清,唯余龙头依旧狰狞。

    每上十五步即有一台,中戌铁甲士卒,晋室承汉魏,尚红黑,祖氏士卒皆乃黑甲、红巾,五十白氅绵延于其中,恰若一条白龙中贯黑浪。

    待至一片平整之地,危楼兀立于眼前,韩潜顶盔贯甲、挺剑雄立,身侧尚有董昭等将。夕阳落下,寒照铁甲,气沉若山。

    刘浓与韩潜交谊菲浅,不敢托大,疾走几步,拱手道:“刘浓,见过韩屯骑!”

    韩潜半片浓眉一挑,按着剑,点了点头,笑道:“洛阳之战,尽显美侯之威,壮哉!”说着,亦不知想到甚,面色一黯,看着刘浓欲言又止,终是摆了摆手,沉声道:“将军方醒,美侯但且入内!”

    刘浓瞅了瞅昏黄的门口,闭了下眼,令五十白骑守候于外,璇即,捧下头盔,抱于怀中,大步若流星,迈向门内,待经过骆隆时,见其嘴角略歪而眼神镇定,心中微微一松,跨入其中。

    建筑老旧,青石玉板却打扫得极其干净,几可见影。内中极广,东西二面天窗尽敞,微风徐浸,撩起墙柱上的青铜灵蛇吐信灯,火舌簇簇,宛若百姬起舞。

    殿内静澜,唯余火舌声,以及甲叶擦撞声。几名婢女抱着木盆、布巾等物迎面而来,布袜着地,亦不闻声,仿若静物,待见了刘浓,默然不言,浅身万福。

    白氅曳地,丝丝有声,刘浓目不斜视,眼角余光却瞅见,水盆中汪着缕缕血迹,湿布半红半白,心中蓦然一沉,脚步随即加快。祖逖血战多年,披创无数,据骆隆言,此番,乃新旧累疾复发,来势极其凶狠。

    待入中庭,内中灯火更甚,十余名婢女穿梭于其中,忙碌有序,静默如故。细细一瞅,四处皆燃着沉香,浓烈的香气中参杂着腐味,不嗅则已,一嗅之下,令人欲呕。

    刘浓抱着头盔的手一紧,步伐顿得一瞬,两婢浅步而来,万福之后,抬起双手。刘浓将头盔一递,卸下楚殇,递于另一婢,而后,深吸一口浊气,默然穿过中庭。

    内庭,帷幄似纱帐,灯火缭人影,隐约见得,尽皆围绕着一方高榻徘徊来去。蓦地,内中传来一阵猛烈的咳嗽声。

    “夫君!”

    “阿父,阿父”

    惊声不绝,刘浓心中顿惊,疾疾穿过婢女群,待至帷幄前,沉声道:“刘浓,求见镇西公!”

    “刘,瞻箦,速,速进!”祖逖的声音响起,已非昔日洪亮,尽作嘶哑。

    “刘郎君,且稍待!”一个娇嫩的声音响起。

    “勿,勿需,请瞻箦进来!”帷幄中,一支干枯的手臂乱扬,声音急促,隐然含怒!

    内中一静!

    “诺。”

    稍徐,娇声复起,璇即,婉约的身姿嵌入纱幔,螓首微摇,徐徐行来,素手轻卷,一股浓臭扑面而来,女子面色惨白若纸,眼角挂着泪珠,盈盈万福:“祖薤,见过刘郎君,刘郎君请进。”

    阵阵腥臭直贯中腹,刘浓面色淡然,朝着祖逖之女拱了拱手。内中犹存一面帷幄,徐进,待见了祖逖之妻许氏,沉沉含了含首。许氏满脸悲伤,却强撑着淡笑,眼睛乱闪,指东点西,想说失礼了,却难以出口。

    “瞻箦,瞻箦!”帷幄中伸出一支手,胡乱的一阵刨,枯竭若树枝,形状似鸡爪。

    刘浓心中猛然一恸,跨过血盆,踩着满地污秽,挑幔而尽,一眼之下,触目神殇,呆怔当场。此乃,祖逖乎?此乃,英气逼人之雄将乎?

    祖逖仰躺于榻中,身材枯瘦,眼眶内陷,脸上爬满褶皱,东一条,西一条,状似蜈蚣;额角、脸颊、下颔,寸寸黄斑密布。嘴角豁扯,似闭不拢,齿间犹沾森森血迹。床上床下,衾内衾外,一滩一滩,血中浓痰!此刻,他正竭力的抬身,挥着干爪,招着刘浓,目光柔和,内含喜意。

    “将军!!”

    刘浓再也禁不住了,任其淡定从容,见得名将欲亡,心中滚起一道又一道波澜,浑身泛冷,眼底藏酸,眼泪盛眶,即将夺眶而出!当即,一声悲唤,单膝跪于床下。

    “瞻箦!!”

    祖逖一把抓住刘浓的手臂,欲拦其下跪,奈何力弱,却险些被刘浓拖下了床,刘浓赶紧起身,扶着祖逖躺下,入手极轻,状若纸人。

    “瞻箦,瞻箦,勿需如此”

    祖逖拼命挣扎,背抵床栏,斜斜坐了起来,拍了拍刘浓的手,瞥了瞥帷幄内外,豁嘴笑道:“此,此乃夏王之宫,荒弃已久祖逖居之,实乃僭越。然,祖逖将亡,住上一住,料来无妨!瞻箦以为然否?”因唇难闭,是以语不成声,其声若金铁互击,极为渗人。

    刘浓细细一辩,凝视着祖逖的眼睛,笑道:“何乃僭越?若非将军,此城犹陷于胡酋!将军乃名士俊杰,些许俗礼,不过浮云尔尔,岂可羁得将军!”

    “哈”祖逖扯嘴笑了笑,定定的看着刘浓,但见美侯英姿勃发,恰若年轻时之自己,内心翻起一阵滔涌,紧紧的拽着刘浓的手腕,笑道:“吾乃名士俊杰,瞻箦即乃英姿周郎也。曲有误,周郎故,惜乎,再难得闻瞻箦埙声。”面皱不见色,眼中却一闪一闪,希冀中透,显然想起了昔日,月下闻埙,与郗鉴联剑起舞。

    刘浓微笑道:“将军何需言此,若不嫌弃,刘浓现下便可鸣之!”

    “妙哉!”

    祖逖重重一掌拍向窗栏,却仅闻得轻轻一声啪响。脑袋一歪,摊掌而观,怔了一怔,璇即,目中吐光,愈来愈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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