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婢女旋步迈出门外,看见刘浓时眸光一亮,强忍着未呼出声。

    早起的阳光懒懒的晒在台阶上,随着门打开而陷入门内,斜斜印得一方。一截粉红色的裙纱飘出来,粉丝履迈入门内的斜阳中,素白如玉的手搭上婢女递来的手臂,稍稍一借力,跨过门坎。微微一抬螓首,只见门前站着个美极的郎君,眨了两下眼睛。

    刘浓微作含首,低眉敛目,心中却微动,卫协曾赠他一幅画,画中之人隐约便是她,刘浓识得她发髻的步摇,上面的琉璃倭珠出自华亭,而她必然便是卫协之妻,庾文君。

    “娘子咦”

    门内再出两婢,待看见刘浓时眼光齐齐一闪,愣在当场。庾文君眉头微微一皱,捧着一卷,朝另一边的牛车行去,四名小婢过神来,赶紧跟上。

    殊不知庾文君刚走几步,便突然又顿住了足,首问道:“可是华亭刘,虎头刘郎君。”

    刘浓揖手道:“刘浓,见过,见过”实在不知该如何称呼她,若言辈份,刘浓理当比卫协低一辈,可往日俩人信来往时,乃是平辈作论。

    “呀,原是华亭美鹤!”

    四个美婢娇呼,眼里眨着异彩,昨日华亭美鹤入建康,惹得香囊漫天飞,早已传得里巷尽闻。

    “不得无礼。”庾文君斜撩一眼,美婢顿时敛声,随后她又对部曲吩咐道:“此乃华亭刘郎君,快快请入内,切莫怠慢,夫君适才还在念及。”言罢,面向刘浓:“夫君与刘郎君平辈而论,刘郎君勿需多礼,各执其意便好。文君尚有事在身,就此告辞。”

    “是,谢过娘子”

    刘浓深深一揖,目送庾文君之车隐在弄巷深处,微微一笑,心中不由得一阵释然,七载前因保自身,而暗中令她命运改变,虽是挡了她一世荣华,但失之东隅、得之桑榆,亦或这般安静岁月,正好适她。心想:姑且如此作释吧,世上哪有两全齐美之事

    由正门而入,卫氏变化不大,相较往日,反倒有些冷清,自卫玠亡后,卫氏便没有像样的精英子弟立朝名野,若非卫氏昔年在北地时郡望极浓,再加上渡江之后与琅琊王氏走得较近,怕是早已跌落上等门阀。但即便是这样,长此以往,不出十年必衰。而一旦跌落,再想复振门庭,难如登天。

    将至内院时,卫氏随从快步入内通禀。

    “虎头,虎头何在,快快进来”

    爽朗的笑声远远传来,刘浓收起满腹心绪,脚步加快,穿过月洞直入大院,院中摆席错案,正有一群乌衣子弟落座于案后,行的行,染墨的染墨。

    匆匆一眼扫过,尽皆十一二岁,刚离总角之年,无一人乃是旧识。而此时,这些卫氏子弟也纷纷向他看来,面上神色各异,好奇有之,侧目有之,淡然有之

    刘浓揽手至眉,稍稍一揖。

    “虎头!!!”

    便在此时,突然一声大喝响在头顶,吓了刘浓一跳,疾疾抬头一看,只见斜上方的假山上探出一个脑袋,此人额间斜染一团墨,唇上乱涂两抹红,犹自瞪着眼睛,吧哒着嘴,脸上却洋满了喜意,不是卫协又是何人?画痴卫协,一别七载,犹未改也。

    斜斜朝天一揖:“刘浓,见过卫郎君!”

    卫协将脑袋搁在石头上,眨着眼睛俯视刘浓,细细一阵打量后,笑道:“美也,美也,果真壁人也,快快道来,昨日收得几多香囊,可充牛塞栋乎?”

    “这”刘浓摸了摸鼻子,负手仰视,笑而不语。

    “哈哈”

    卫协放声大笑,转念之间又想起了自己的画,顿时把脑袋一缩,大声嚷道:“休言恁多,快快上来,且来观我之画,为我题辞。今日,需得注题三首,非也,四首”

    “稍待,便来。”

    刘浓洒然一笑,正欲沿假山后的小道而上,却见廊上直直行来两婢,端手来至近前,万福道:“可是华亭刘郎君,夫人有请!”

    卫夫人,簪花小楷卫茂猗,王羲之的法老师,有名姬帖、笔阵图等诸多名帖正篇流传于世,而世家女郎们行也多从于她,陆舒窈便写得一手妙笔簪花。自衣冠南渡后,河东卫氏一半在南,一半在北,卫夫人未随其夫汝阴太守李矩,而是一直在建康为卫氏培养精英子弟。

    岁月荏苒,弹指流沙,而今的卫夫人少了几许峥嵘,多了几分典雅,细观眉色眼角,淡淡的斜纹胭脂难遮,隐隐的忧愁细笔难画。

    “刘浓,见过尊长。”

    刘浓跨入室内,长长一揖,而后便挺身按膝,眼观鼻、鼻观心、心观卫夫人。

    卫夫人也在打量着他,昔日幼童已长成,眼前的少年郎君身姿秀拔,面若冠玉,剑眉而星目,一举一动,不徐不急,温文淡雅之色与叔宝昔日何其相似!渐渐的,她暗觉眼角微酸,右手用力握了握左手,强行忍住那莫名的悲伤,冷声道:“汝从何来?”

    刘浓道:“由华亭而至。”

    “哼!”卫夫人冷冷一哼,瞥了瞥刘浓的袍摆。

    刘浓心中暗奇,顺眼一瞧,只见自己的月衫下摆有染着些许污泥,而膝间也有,便揖手道:“因来得太急,故而未换衣衫,失礼之处,尚望尊长见谅!”

    “罢!”

    卫夫人徐徐抬目,定定的看着刘浓,良久,一声长叹:“汝乃何人,你我尽知,但且言之,汝至建康,意欲何为?然,事先言明,我卫氏今非昔日,于汝而言,助力甚少。”到底是卫夫人,一见刘浓,冷言冷语便如冰似箭的直扑而来。

    卫夫人乃卫夫人,而刘浓却已非往日之童,微微一笑,恭敬的揖手道:“尊长之言,令刘浓愧尔。刘浓虽是难入尊长之眼,但尊长待刘浓实则情厚,刘浓非盲非痴,亦自忖非是那等忘义而负恩之人。今日来此,并非有求尊长,实乃探望。”

    “呵”

    卫夫人冷然一笑,继尔挺了挺身,淡声道:“自小见汝,便知汝心极重,乃薄情寡恩之辈。不想今日长成却变了模样,是卫茂猗眼拙,亦或另有别因,我亦不欲再行思度。而今,但且言事,汝美名传于江左,却不思为人拔擢,想必汝心已作决,说吧,欲谋何地?若力所能及,当助汝一臂之力,若非,请汝自归。”

    “尊长,小子并非”刘浓长长一揖。

    小半个时辰后,刘浓辞别卫夫人而出,面上神色云淡风轻,步伐亦极是轻快,他并未求助卫夫人,仅仅是将自己的法请卫夫人鉴阅。卫夫人见字迹平平无奇,初时漫不在心,愈是细看眉梢越扬,继尔闭目不言。临走时,冲着刘浓赞许的点了点头。

    待至院中,卫协已将矮案搬至廊上,左右各执一支笔,嘴里犹衔着一支,正行染画描墨。刘浓本有事问询卫协,但见他心神皆入画中,委实不好打扰,而自己也尚有要事不便久留,只得朝着卫协与院中子弟团团一揖,随后转身踏出卫氏。

    一出卫氏,美郎君脸上洋满笑意,命来福驱车前往王氏,谁知王羲之却不在府中,便留下诸多礼物,再往纪瞻府上。

    而纪瞻正在待他来,俩人相携入内。

    按九品官人法,乡评四品入吏部可出任七品以下官职,府君为七品,县丞为八品。刘浓到底家世太浅,即便美名播于江东四野,但在任职上却不得不低人几等。当然,若刘浓不愿出仕而隐于山川,那又另当别论。其实若以他的声名而言,最好的途径莫过于静待几年,届时莫论朝庭亦或地方,自然会慕名而来,请他出山。

    奈何,时不我待。

    对座于案。

    刘浓将茶一荡,递呈纪瞻:“尊长,且饮。”

    纪瞻捧盏细品,半晌,问道:“瞻箦,可曾向吏部呈递牒品?”

    刘浓道:“刚入建康,尚未来得及。”

    “不及便好!”

    纪瞻把茶碗一搁,笑道:“如若现下便递牒品,瞻箦十之将出任一县之丞。然则,若是稍待时日,待太子舍人有果之后,府君一职足可期得,瞻箦可知何故?”

    何故?刘浓淡然一笑,近几年,王敦豫章军府四下拔才,但凡有名有望者大多入了豫章,而晋室朝庭的人才却愈来愈少,许多郡县都是一人多职。不言其他,便是此次扬州定品,参予定品者三百余人,入建康的,却只有三十余名家中羞涩的寒庶子弟,而这些子弟乃经世之才,按晋律与世家思想,道高于术,他们只能从事九品以下官职。

    于是乎,此消彼长之下,晋室之才,奇缺。

    而此,正是刘浓所谋,当下便将自己欲往之地告知纪瞻。

    “临淮,徐县”

    纪瞻白眉竖皱,极是废解,虽说临淮徐县离华亭走水路极是便利,也与江东一衣带水,但已然份属徐州,终是北地烽烟之所,当即便劝道:“瞻箦何需入徐县行险,依我之见,莫若就在吴郡佐近择一良县,不出十载,定可成器也。而徐州虽已靖平数载,然终究民心涣散”

    十年,届时王敦已然败亡,后赵兵锋趁王敦之乱吞没徐州,随即苏峻又乱,东晋就此龟缩江南,再难往北寸进。若是如此,洛阳慢漫无期也!

    刘浓岂敢再待十年,绸缪多年,在此一举,当即沉沉一个揖手:“尊长,江东虽安,临淮虽险,然,刘浓愿往矣!”言罢,长揖不起,心道:‘三年内,临淮险,徐县安,正是大有可为地也’

    一炷香后。

    刘浓告辞纪瞻而往乌衣巷,拜访谢裒,将自己意愿告知,希请谢裒襄助。

    谢裒闻知他欲往徐县,与纪瞻一般愣得半晌,而后便劝。奈何刘浓意态坚决,谢裒只得抚须长叹:“汝自幼便振辞于新亭,欲蓄武甲以倾北地,今日,果然言如其行也,罢!徐县离江东极近,多行历练亦好,然,需得谨慎,若事不可为,不得勉强,日后”

    匆匆一日,拜尽各位尊师长辈,待归返幽静竹道时,已是月垂入溪。

    桥小不可入车,来福引车走偏林而入,刘浓站在小桥上,桥下静水无声而流,七年前,碎湖曾于此地,牵着他的手

    月色同轮,刘隗将手中信于火上附之一炬。而后慢慢走到屋外,皱眉思索,嘴里则喃喃有辞:“奇也,我澎城刘氏与沛郡刘氏虽然同姓,但分族已有数百年,刘耽竟会与我来信其意在何?莫非真是助那华亭刘浓非也,沛郡刘氏,绝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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