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楼,夜烛刚起。

    杨少柳将将换过衣衫,穿着绛雪对襟襦裙,坐于案前。夜拂跪在她的身后,揽着她长达一步有半的青丝,以一把楠木小梳子细绾、细绾。

    “嫣醉,小郎君可在?”室外,传来碎湖急急的问话声。

    嫣醉反问:“家中有客,他怎会来西楼?”

    室外沉默数息,杨少柳细眉一皱,将竹卷往案左一卷,朝着门外唤道:“碎湖,若有事,但且进来。”

    “小娘子,婢子,婢子”

    碎湖快步入内,绕屏风时走得太急,险些带倒屏风一侧的烛台,来到近前也未施礼,嘴唇哆嗦着,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杨少柳眉头凝得更紧,自碎湖做庄中大管事以来,鲜少见她这般失态,心思瞬间数转,细眉飞挑,伸指在案上一扣,问道:“可是阿弟有事?”

    “嗯,小郎君,小郎君”碎湖一叠连声,奈何喉咙堵得难受,说不出来。

    杨少柳心中一恸,急得中指轻跳不休,喝道:“夜拂,扶她坐下!”

    夜拂察觉有异,也不敢说话,赶紧扶着碎湖坐下,又细心的递过一杯茶。

    碎湖接过夜拂递来的茶,囫囵的一口饮尽,好歹将堵着的喉咙顺了顺,深深吸进一口气,跪在矮案前,颤声道:“小娘子,小郎君至今未归,碎湖找了半日也未见着。”

    “找了半日未见人?几时见过?”杨少柳中指重重的一扣案,问道。

    “未时?”

    “未时依他的性子,断不会如此行事,至今未归,未归,仇家没那能耐。必在,必在山中!”杨少柳闭着眼睛想了想,猛地按膝而起,对红筱娇声道:“快去,把李先生请来!”说罢,心中焦急难耐。便绕着架徘徊来去,眉梢皱得越来越紧。

    经得一杯茶顺喉,碎湖迅速的镇定下来,眸子随着杨少柳的身形转来转去,说道:“小娘子,此事,主母犹未知。”

    “瞒不住了,稍后便要致辞,阿弟若不现身。娘亲岂会不问?”

    “那,那主母”

    “无妨,娘亲那里自有我陪着,你也莫要担心,山中凶兽早教庄中部曲一猎而尽,想必,想必”杨少柳走来走去,欲落座于案后。却怎生也坐不下来,嘴里则气气地喃道:“阖族之主。阖家之主,怎生说也不听”

    碎湖突然起身,沉声道:“小娘子,未时至此时已有三个半时辰,天寒雪冻,小郎君婢子告辞。”说着。转身便走。

    杨少柳问道:“何往?”

    碎湖脚步不停,答道:“婢子去召集部曲上山。”

    杨少柳娇声道:“命李宽带五十人,着甲挎刀,三十人镇守庄中,二十人锁道。不许进出。”

    “小娘子”

    碎湖身子猛地一颤,晃了两晃,站不住脚,要倒,掌着身侧屏风,稳住,扣着屏风的指节惨白若纸,用力一撑,借着力气埋头向前。

    这时,李越匆匆而来,险些与碎湖撞上,碎湖没有行礼,窜出室中,兰奴赶紧上前扶着,碎湖镇了镇神,一边向外走,一边沉声吩咐雪雁与莺歌:“速去,将来福、罗环、高览、曲平、李宽等人请来中楼我室中,路上不得与任何人言语!速去!”两个小婢飞奔而去,碎湖与兰奴转出廊。

    廊外,泼雪飞扬,欢声漫天,一簇簇篝火升腾于雪地中,熊熊的火光掩映着一张张笑脸,他们在笑谈,在等待,等待着中楼亮起那一束月白色的光。

    “阿姐,当心。”

    迈木台阶时,碎湖一个不留神,险些摔倒,幸而兰奴一把扶住,抬起头来时,只见桥氏郎君领着一个小婢急急而来,主母亦在。

    碎湖用力一捏兰奴的手腕,闭了下眼,诸事尚未安排妥当,不宜为人所觉察,睁开眼,迈着碎步款款迎上前。

    刘氏神色有些慌张,见了碎湖面色一安,问道:“碎湖,可有找着虎头?桥家小女郎也未见着呢。”

    晴焉比划着手指,乱七八糟的说道:“我家小娘子追兔子,兔子跑,刘郎君,刘郎君追去了,一直,一直未”

    桥小娘子?与小郎君在一起?

    碎湖心思如电疾转,面不改色的朝着主母行礼,向着桥氏郎君款款一礼,轻声道:“主母,桥郎君,但且宽心,桥小娘子应与小郎君在一起,适才婢子瞧见小郎君仿似在院外,正欲去寻呢。”

    刘氏心中豁然一松,笑道:“虎头喜于此时和佃户们共同笑闹,桥郎君莫要担心,桥小娘子在虎头身边定然无事,且随我至室中安待,稍后虎头会来楼上致辞。”

    桥然本有些凝问,但客随主便,见不着刘浓只好随着刘氏再中楼。

    待刘氏一行人去了,碎湖脚步加快,绕过她们的视线,欲直入东楼,恁不地,木梯下探出了巧思,巧思低声问道:“碎湖,何事?”

    碎湖嗔道:“小妹,你不去侍候主母待客,藏在这里做甚?”

    “休得瞒我,你的心”巧思歪着脑袋指着自己的心口,她与碎湖乃是双胞体,不仅模样长得一致,遇到极危险的时候,仿佛能同心而照。

    “且随我来!”

    碎湖横了她一眼,懒得理她,提起裙摆噌噌上楼。

    巧思眉头一皱,心想:‘何事,竟教她乱了方寸,连端庄礼仪也不顾了?’

    西楼。

    李越跪伏于案前,问道:“小娘子,何事?”

    “阿弟,陷落在山中,至今未归。”杨少柳落座于案后,端在腰间的双手轻轻颤抖。

    李越眉梢一沉,问道:“陷落山中?几时?”

    “已有三个半时辰!”

    李越双肩一颤,微微倾身,想了想。沉声道:“三个半时辰,满山皆是华亭之人,此举定非仇家所为!他有一身本事怎会陷落?如此一来,想必他定是难以自主,方才陷落某处不归!而这般泼水即作冰的天,怕是小娘子。怕是华亭刘氏将变、将乱,咱们理应早做绸缪,莫若”

    “胡言!”

    杨少柳腾地起身,俯视着李越,冷冷的又加了两个字:“放肆!”

    “嗵!”

    “小娘子!”

    “小娘子息怒”

    顿时,青袍李越跪伏的身子猛地一矮,额头重重的抵在了手背上,左肩的白海棠与墨色剑柄极是刺眼,而夜拂、红筱、嫣醉则跪了一地。低眉敛首,不敢高声语。

    沉香缓燎,烛光摇曳。

    杨少柳盯着矮案右侧的楠木镂,里面有一件月白的袍子,上面的海棠她只绣好了一半,看着它,她的眼睑越伏越细,声音也细细的:“即刻。率所有隐卫入山,生。要见人,殁,亦要见人。把你训的鹞鹰也带上,若是,若是它们连人都寻不着,留之何意?”又对三婢道:“你们。也入山。”

    李越颤声道:“小娘子莫恼,李越这便入山,但夜拂她们”

    杨少柳喝道:“我居于华亭刘氏,何人敢伤我?速去!”

    “是”

    来福跨进室中,抹了一把满脸的雪。还未见着人便笑道:“小郎君,今年仍是按往年例么?每人两百钱,一壶酒,两刀肉脯,野味归自家。”

    罗环笑道:“非也,部曲乃两壶酒。”

    “两壶,两壶”

    来福呵呵笑着,转过屏风,见碎湖端坐矮案后,小郎君却不在,神情一怔,问道:“碎湖,小郎君呢?大家都在等小郎君”

    碎湖已经听见了,院内院外哄笑声不断,都在待小郎君,眼光逐一看过面前众人,朝着这群粗豪的汉子微微伏身,抵额作拜。

    “碎湖”

    “大管事!”

    众人皆惊,来福心中一转,突地想起一事,心中嗵的一跳,高声问道:“碎湖,小郎君何在?”

    碎湖道:“小郎君,至今未归!”

    “啊”

    “小郎君未归”

    “小郎君在哪?”

    众人惊声不断,碎湖簌地按膝而起,沉声喝道:“李宽!!!”

    “阿大管事!”

    李宽被她这么一声厉喝,浑身竟然一抖,随后见自家阿姐目光如灼,逼得人难以直视,这个七尺汉子竟按着刀,低了头。

    趁势,碎湖迈入人群中,喝道:“小郎君不在,碎湖行大管事令!李宽,接令!”虽是娇娇小女儿,声势却作锵锵,顿时将一干粗豪汉子震得一瞬。

    碎湖道:“李宽,命汝择部曲勇者百人,着甲束刀,八十人守护主母,二十人锁道,任何人,不得进出!若有人不得令便擅出擅进”一顿,冷声道:“斩!”

    李宽犹豫道:“这,阿”

    来福喝道:“速速接令!”说着,按着重剑,退后三步把住门口,随后环视罗环、高览、曲平、胡华等人。罗环等人心中一沉,华亭刘氏仅小郎君一支,若是必将大乱!心思混乱之时,众人迎上来福与碎湖的眼光,一时无声。

    静,静到极致!

    碎湖紧紧拽着暗伏于裙据中的拳头,目光不避不让,巧思与兰奴走上来,与她并肩站作一处;来福的眼睛越眯越细,紧盯着众人,右手探剑。

    “罗环,奉大管事令!”便在此时,罗环单膝跪地,按着刀,朝着中楼方向阖首。

    罗环一垂首,高览随即沉声道:“高览奉令。”

    曲平眉梢一跳,想起了小静娈的笑脸,弯身道:“曲平奉令!”

    “胡华奉令!”

    “北宫奉令!”一个高眉深目的部曲按刀阖首,他是罗环新近提拔的副首领。

    “李宽接令!”

    来福心中一松,右手未离剑柄,阖首道:“来福奉令!”

    碎湖借着兰奴的手腕,努力站直身子,看着这群垂首的汉子们,沉声道:“稍后,倾庄而出,入山寻小郎君!若,若是但主母尚在,一切应由主母与小娘子拿定主意,任何人不得私议,不得违背。大家兴许不知,小娘子之隐卫,庄中虽不过二十余人,但临海巨舟中,犹存上百若有人胆敢以行忤逆,莫论天涯海角,白袍弑之,青袍诛之!”

    言至此处,稍稍一顿,柔声道:“有华亭刘氏,方有这片欣然沃土,大家方能安居于此!而小郎君,从未问及诸君来处,尽皆善待有加!尚望诸君,戮力襄助!”说着,提起裙摆,跪于地上,双手缓缓揽于眉梢,沉沉下拉至胸口,顿首。

    肃拜!

    骤雪,簌簌而下。

    刘氏站在中楼的廊上,心中惴惴难安,在她的身侧,巧思、留颜、研画、雪霁四婢环围,在她的楼下,一群白袍束着甲,带着刀,挺立在风雪中。

    而院外,火光簇簇,所有的佃户、荫户们都在仰首翘望着中楼。

    远远的,白袍混融于雪,青袍闪现于茫。

    “这是怎地了?怎地了?虎头呢?虎头呢?”刘氏心中渐渐的害怕起来,她想起了数年前的那一夜,那一夜的厮杀声,震天。

    “主母,主母,勿忧。”

    巧思挽着刘氏的手,感觉着主母浑身的颤抖,心中一阵阵的揪痛,遥望着庄后隐约的雪山,小郎君,你在哪

    “小娘子来了”

    “碎湖阿姐来了”

    廊上掌灯的小婢们纷纷低语,垂了首,心中却安定下来。

    桥然与祖盛站在东楼的一角,静静的看着这一幕不语。此时他们都已觉察有变,晴焉在嘤呜嘤呜的哭,桥然眼里也渗着泪,那是他最喜爱的小妹,那是吴县桥氏的希冀之光,桥然自己心里最清楚,若无小妹劳心操持,桥氏早已

    杨少柳绾着堕马髻,袭着绛雪滚金对襟襦裙,端着双手默默的行于灯光长廊,碎湖微微落后半步。两人一路行来,静默无声,所有人的眼光随着她们而流。

    “娘亲。”

    “主母。”

    杨少柳款款万福,携挽上刘氏的左手,碎湖盈盈万福,站于刘氏右侧。刘氏更不安了,急问:“柳儿,碎湖,虎头呢,虎头呢?”

    杨少柳道:“娘亲,稍待。”随后转身面向院外,眸光将雪夜中上千人的眼睛一扫,娇声道:“且听真!”

    “且听真!”来福在楼下吼道,他一吼,身侧按刀挺立的白袍尽数随吼:“且听真!”雄壮的声音砸了出去,直扑雪中,荡至院外,将上千人震住。

    而此时,院外,带刀徘徊的白袍,携剑往返的青袍,高声道:“听真!”

    稍徐。

    杨少柳看着茫茫的雪空,轻声道:“入山,寻阿弟。”

    “入山?寻,寻何人?虎头啊我的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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