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阳清冷。

    由娄县至华亭的官道上,一辆牛车正独行于其中。

    雪尚未融尽,一半是雪一半作冰,车轱辘辗过发出轻微的嘎吱声,辕上的车夫小心翼翼的控着牛,行得极慢,不敢催太急,深怕一个不小心翻到田壑里。

    祖盛披着厚厚的冬袄,双手拢在宽大的袖中,靠着车壁假寐,眼皮却不时的轻轻颤动,他在想来时阿父所言。

    “茂荫,现今华亭美鹤之名尽播四野,眼见指日将起,怎会再识得汝?”

    “阿父,瞻箦乃浑玉君子也,怎可言语辱之!”

    “若被拒之于外,又当何如?”

    “我知瞻箦,瞻箦知我,雪驾而至乃祖盛心愿所寄,莫论瞻箦是否扫雪迎榻,亦或清水相待,祖盛皆食之甘饴矣!”

    瞻箦

    祖盛缓缓的睁开眼,自六月踏游一别,与瞻箦已有半年未见,而这半年里,瞻箦前往会稽求学便若凤啼鹤唳于长空,一时光辉无俩,不说别地,便是偏远的娄县也传遍了瞻箦之名,世人都道:醉月玉仙嫡游寰尘,作仙咏寄赋月姿,言雅音傲辩群英,行天籁遨游青冥

    “瞻箦可知祖盛乎?可会轻慢视之乎?”

    想到刘浓如今声名之鼎盛,祖盛原本坚定不移的心略见松动,情不自禁的将袖子拢得更紧了一些,好似这样便能使自己更加笃定。他此番前去见瞻箦,初心只为想念挚友,待见过瞻箦后,便欲前赴广州以应陶侃相召,但临走时与阿父的一席深谈,让祖盛心生不愉却无可奈何。

    行路难。道途唯艰。

    娄县祖氏虽是庶族寒门,但却根茂枝密,一门足有五支。如今的家主正是祖盛之父,其父坐镇祖氏已有二十年。

    二十年前,其父因才华出众,被杨州大中正定为七品。成为娄县的主薄。按理,二十年来,以其父之才至不济亦能做到府君,若再好生教导子侄,指不定祖氏数十年来的念想便会成真。奈何,事不从人愿,其父受人排挤,在主薄的位置上二十年未有变动,晋升已然无望。而现下即将离任。

    祸不单行,风波起

    “唉”

    祖盛一声长叹,浓长的黑眉紧皱作川,嫌车中气闷,便挑起边帘透风,殊不知突然一阵冷风扑来,浸得他浑身打了个哆嗦。

    “嘎吱吱”

    “吱!!!”

    “哐啷”

    便在此时,青牛突然失蹄。踏中了滑冰,拉着车厢向前疾疾滑出数丈。车夫大惊之下,拼命制牛,拉得牛脖子往右弯,而右方,看似浮雪实乃一坑。

    少倾。

    祖盛从侧翻的车厢中爬出来,额角见血。狼狈不堪。

    随从自雪泥中挣扎着站起身,瞅了一眼卧在雪地中的牛,心下倏地一沉,来不及向祖盛请罪,急匆匆的奔向悲鸣着的牛。仔细一阵查探,随后面色一黯,身道:“郎君,牛,不成了。”

    祖盛心中一惊,上前一看,但见雪地中殷红一滩,牛的脖子下插着一截断枝,而牛正扑扇着眼帘、泪珠顺着眼窝往下掉。

    祖盛心中不忍,朝着随从点了点头,随从抽出腰刀,看了一眼牛的眼睛,伸出左手遮住牛眼,而后暗一咬牙,“嘶啦”一声。

    刀,扎进牛脖。

    半晌,随从沉沉地跪在雪泥中,沉声道:“郎君,牛已亡,不能再行路。莫若转娄县,以待他日再来访刘郎君?”

    此地离华亭刘氏庄园,尚有三十里路程。

    祖盛瞅了瞅华亭的方向,再看看自己现下的模样,心中却莫名生出一股豪情,对随从笑道:“把刀给我!”接过随从的刀,挎在腰上,又道:“你自娄县,告知阿父遣人来取牛,而牛,乃我所杀,与汝无关!”

    “郎君!”随从浑身一颤,双手按地,额抵雪泥。

    祖盛看了看天,笑道:“勿要担心,不过三十里路程尔。”

    随从道:“郎君,风雪将起”

    祖盛大步走向华亭,声音朗传于风中:“我心念友,岂可因风雪而止!”

    青天、茫阔。

    浓眉大眼的郎君昂仰着胸膛,按刀徐行,虽是衣衫不整,但却浑身犹若乘风,步伐轻快似燕。寒风裂起袍衫,惊起额角散发。

    白皑之野,突闻一声长啸。

    似龙吟,清越。

    不绝。

    与此同时,在吴县至华亭的雪道中,一队牛车蜿蜒匍匐。

    桥游思怕冷,手里捧着小手炉,阵阵暖意经由十指漫遍全身,缓缓睁开眼睛,嘴角微微弯起来,轻声笑道:“把帘敞一些吧。”

    侍在一旁的小婢摇头道:“小娘子,婢子不闷。”说着,眨了眨眼睛,缓移身子挡在帘口,仿似这样便能替小娘子遮住寒冷。

    桥游思微微一笑:“傻晴焉,帘闭得这样紧,风是灌不进来的。”

    晴焉伸手探了探帘,绣帘极重,无缝可入风,可是她仍然担忧的看着小娘子,一至冬天,小娘子便似潭中之莲经不得寒。

    桥游思浑身作雪,精锦雪裙、雪狐深裘,挽着堕马髻,发髻两端各插一柄雪莲步摇;肌肤胜雪,本就小巧的脸被狐毛一夹,盈盈不及掌;细眉若远山之黛,仿似巧巧的别着两缕缥缈云烟;眼极净,黑白分明,洁过玉,胜过漆;鼻梁俏挺,似蝉薄翼;小唇一点,色略淡

    而此时,她将自己缩成了一团,小小的,俏俏的,惹人怜。

    “小娘子,恕罪。”晴焉久随桥游思,知道小娘子现下定是冷极,咬着嘴唇想了想,挪到小娘子身后,伸出双手,闭着眼睛,虚虚环着小娘子的腰。

    半炷香后。经得晴焉虚抱以体温相暖,桥游思总算缓过劲来,唇间的色彩也渐浓,将小手炉紧紧的贴着心窝,头看了一眼晴焉,烟眉微微一皱。伸出手将边帘挑开些许。

    风,灌进来。

    桥游思浑身轻轻一颤,但素白如玉的手却坚定的撑着帘,便是晴焉惊呼出声也未停止,待得暗觉车内的气已通透后,方才漫不经心的微笑道:“我也觉得气闷呢。”

    “小娘子,好小娘子”

    晴焉泪眼迷蒙,一叠连声,紧紧的拽着小娘子冰冷而颤抖的手。她知道小娘子身体有异。是感觉不出来气闷的,小娘子自小便心善如明镜,路遇蚂蚁不忍踩,逢得饥鸟必赐粟,对待下人也温和微颜,小娘子幼时,因下人过失,坠于湖中险些溺亡。大郎君知道后大怒,将下人捆绑于柱。欲庭杖杀之。小娘子趁着夜,瞒着大郎君将那下人放了,并将自己的步摇送给下人做盘缠。

    下人并未带着家人逃离,反而在次日清晨跪于庄前,持着一截断手求见大郎君。

    而那下人,便是晴焉之父。

    小娘子管庄甚少动用刑罚。但说来也怪,下人们每每犯了错,被小娘子柔柔的一看,浑身上下都不自在,随后便一个个的自领责罚。

    小娘子。是天下间最善良、最干净的小娘子。晴焉眨着眼睛,如是想。

    “可是,这样冷的天,小娘子为何要去甚华亭呢?”晴焉紧紧的阖着小娘子的手,竟忍不住的将心里的话喃了出来。

    闻言,桥游思微微一愣,幽幽的叹了口气。

    “小妹!”

    这时,牛帘外传来桥然的声音。

    桥游思正欲揭帘,便听自家阿兄在帘外高声道:“小妹切莫开帘,阿兄,阿兄只是有些心烦。”

    堕马髻微微一歪,柔声道:“阿兄勿需担心,刘郎君绝非食言之人。”

    桥然叹道:“小妹所言甚是,奈何离月底仅有十余日,谱谍司若”言至此处,稍稍一顿,又问道:“小妹,可觉得冷?”

    桥游思略作一思,笑道:“游思身子尚好,阿兄勿忧,谱谍司三年一核谱,三年前我桥氏已然降过,按晋律,若是今胜于昔,则不可速降,再待三年以留察。而今,阿兄得大将军参军挚瞻看中,来年便将前往豫章;再得与华亭刘氏结为通宜,刘郎君美誉名传江左,虽然门楣亦浅,但想必不日便会振翅青云;诸此种种,阿兄,且宽心以待。”

    一语长长,如绵似水。

    桥然心中大定,转念却又担心起小妹的身子,朝着帘内深深一个揖手,涩然道:“小妹,且恕阿兄无能,如此风雪尚要教劳顿小妹,阿兄心中愧煞。”

    桥游思轻声道:“阿兄,于礼于情,游思都应该去华亭拜见刘氏主母,何来劳顿一说。倒是年岁载近,宋小娘子待桥氏情谊浓厚,咱们切不可忘,应呈之以礼。”

    闻听此言,帘外的桥然眼神蓦然一凝,眼前似乎有一缕绿纱飘漾,嘴角不知不觉的扬起来,笑上的笑容越放越盛。

    “阿兄”

    “嗯?!”

    桥然猛然一个激淋过神来,神色畅然若失,半晌,说道:“小妹提醒的是,阿兄定不敢忘矣!”说着,突听一阵马蹄声,闻声而寻,眼光却瞬间一滞,随后喜声叫道:“来者可是华亭白袍?”

    “蹄它,蹄它”渐行渐近,马背上的骑士披着白袍,袍角飞展于风中。

    桥然再次叫道:“可是华亭白袍?”

    “吁”

    “希律律”

    三十步外,听到叫声的骑士猛勒缰绳,健马人立而起,飞扬着前蹄,抖起蹄上蓬雪。

    骑士按抚马脖,待马平复下来,见是一个郎君在问,便翻身落马,阖首道:“正是。”

    桥然问道:“意欲何往?”

    骑士皱眉,看着桥然不言。

    而此时,桥游思已挑开了绣帘,探首而出,看了一眼自家阿兄,细眉微微一皱,随后对着骑士细声喊道:“我们正欲前往华亭刘氏,此乃刘郎君好友,吴县桥氏桥然。”

    骑士神情顿时大喜,挽着马快步上前,按着腰刀,沉沉一个阖首,大声道:“禀桥郎君、桥小娘子,李宽奉刘郎君之命,正欲前往吴县邀请二位。”顿了一顿,又道:“小郎君不知桥郎君与小娘子已至,不然定会亲身相迎。”

    “无妨。”

    桥然神色豁然一松,哈哈笑道:“不过,来得正好,正恐寻不着路。”

    “阿兄”桥游思摇着头微微一笑,轻轻放下了绣帘。

    当下,李宽骑着马遥领在前,车队再度缓缓起行。

    桥然心情大好,挑着边帘打量野景,冷风灌脸也不觉得冷,心想:瞻箦果如小妹所言,实乃诚信君子也,我竟以小人之心度之,宁不愧煞乎

    桥游思缩在车内,捧着卫夫人的名姬帖,明洁不似物的眼睛轻眨、轻眨,心想:亦不知他的棋弈如何了?他的字,是否依如昨昔那般丑呢

    想着,想着,桥游思闭上了眼睛,紧紧的捧着名姬帖与小手炉贴于心口。晴焉再度虚拥着小娘子,以体温暖之,小娘子是仙子一般的人物,她不敢实抱,怕亵渎,更怕这么一抱下去,小娘子会突然没了,当这个念头钻进晴焉的心里时,她更小心了。

    风雪起了,一路迎雪,浅浅沙沙。

    “仙嗡”

    亦不知过得多久,桥游思在梦中听到一缕琴音,这琴音不暖不寒,似娓絮在天边飘飘荡荡、不着半分痕迹。渐尔,那琴音由然一变,若空谷绽幽兰,芳华乍显;便在此时,琴音微微上扬,直入青天,携的人的心神亦跟着缓缓冉冉。

    清风作驹,白云相伴。

    不尽之思,不绵之愁,仿佛都在此间化作云烟,就此飘散。

    听着听着,桥游思细眉尽放,喃道:“此乃梦乎,若真乃梦,唯愿一梦而不醒也。”

    晴焉轻声道:“小娘子,并非梦。”

    “哦。”

    桥游思睁开眼,将边帘挑开,此时车队已停,停在冰林雪阵之中,而在遥遥的高处,有一亭似雪帽,亭中有人正抚琴。青冠、鹤氅,俊朗的眉眼,依稀可见。

    琴音未绝,犹自泼墨山川。

    突听一声长笑,只见一个浑身脏兮兮的郎君大步从帘外经过,那人笑毕,高声叫道:“瞻箦,祖盛来也!可有好酒乎?”

    山梁上,琴音骤停,亭中之人奔到亭侧,挥着手,哈哈笑道:“茂荫!”

    “瞻箦,可有好酒乎?”

    又是一声欢叫,阿兄从帘外奔过,迎着两人而去。

    其时,雪漫天。

    刘浓奔下了山岗,看着披头散发,浑身污水的祖盛,笑道:“茂荫,何故如此狼狈?”

    祖盛耸了耸肩,满不在乎的挥手笑道:“无它,滚落泥潭三次,摔至田垅五番,故而如此。”

    这时,桥然也迎上来。

    三个少年郎君半载未见,却犹若抵膝,不见半分隔阂,尽是浓浓的开怀。也不知是谁先伸出了手,而后三双手,六只掌,叠在了一起。

    哄然大笑。

    而这一切,皆被桥游思捕入眼中,歪着脑袋,微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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