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晴,碧空万里如水洗,往日的青山而今为雪衣所裹,仿若仙庭玉峦误坠人间,苍劲斑驳的桃林则披上了白纱,似玉树琼枝,又若婀娜少女,枝枝浸魂。

    身披白袍的骑士骑着赤红马,飞扬着马鞭,穿过冰林雪阵,直插那高大危耸的庄墙。墙上的数名同袍看见那抹火红,高声问道:“来者何人?”

    “希律律”

    骑士勒马扬蹄,大声笑道:“快快禀报主母与小娘子,小郎君明日便归。”

    “锵锵锵”沉闷而略显刺耳的绞盘声乍响,厚重的墙门缓缓升起。

    庄中。

    断断续续连着下了三日雪,庄内庄外都是一片莹白,十几个小婢正拿着竹帚扫着满院的雪,她们都穿着粗布襦裙,色彩样式皆一致,上身淡蓝下身白,绣履则为青。这时,两只大白鹅一前一后的从雪地上窜过,横冲直撞,惊得婢女们呼声连连。

    远远的,碎湖携着雪雁与莺歌款款行来,她的装束与别人不同,绿璃银簪斜插于颤颤危危的髻底;勾勒出两环青丝飞云,正是飞天髻;眉心的蛾纹描作三叶梅花,恰似樱红点点;穿着白底红边的细布对襟襦裙,裙角与袖口绣着朵朵蔷薇;脚上则是一对蓝底滚青边的丝履,在脚尖处各有一只羽蝉,端着双手迈动步伐时,蝉翼轻颤,好似欲飞。

    而她正一边走,一边轻声细语,仿佛在对着两个小婢交待甚。

    “驾”

    突地,一声长喝响起,雄壮的大汉勒马于门前,罗环拍了拍马脖子。满意的踏进庄院中,大步迎上碎湖,按着腰刀微作阖首,笑道:“大管事,小郎君来了,明日便到。”

    “果真?”

    霎那间。碎湖柳眉飞扬,淡淡的脸上笑意聚满,笑道:“估摸着时日将近,但这雪下的急,碎湖便以为小郎君尚需几日,不想却这般快。”

    罗环笑道:“想必小郎君思归心切,故,冒雪而。”

    “嗯,得将此事告知主母。主母可是见天便念呢。”碎湖恬静的笑着,想了想,又道:“罗首领,近日天寒雪冻,部曲戌卫有功,碎湖昨日请示过主母,每人赏酒两壶以驱寒。”

    “诺!”

    罗环按着刀快步而去,行至一半又听碎湖唤道:“罗首领。且稍待。”

    碎湖款步行来,笑道:“小郎君归华亭。此乃喜事,每人再赏两百钱。”

    “好勒。”

    罗环大笑,翻身上马,扬长离去。

    碎湖弯着嘴角,一颗心暖暖的,脸上笑意掩也掩不住。待经过扫雪的小婢们时,命她们好生打扫不可偷赖,又命雪雁去唤随从,将庄院外也铲出一条道来,方便明日小郎君来有路可行。当她提着裙摆踏上木梯时。又侧身对莺歌吩咐:“或许小郎君来较晚,庄墙、院内的灯必须亮着,不可因雪而蔽。”

    莺歌垂首道:“是,碎湖阿姐,婢子这便领人将所有的灯都拭尽。”

    “嗯,去吧。”

    碎湖站在二楼,望庄内院外,眼中所见尽是白雪皑皑与忙碌起来的人群,心中满满的塞着一个念头:‘小郎君,来咯’情不自禁的伸了个懒腰,美美的笑,而后沿着廊走向中楼。

    中楼,暖烘烘的。

    在石墙的四壁凿着暗孔,里面升腾着熊熊的火光,两个小婢正往壁炉里添着木柴。桃红苇席上刺着数十朵碗大的蔷薇,将偌大的厅室铺满。十六面百花闹海屏分列四侧,合围着暖意如画的空间。精致的楠木案列摆左右,案上燃着一品沉香,缓浮缓浮。

    刘氏与杨少柳对坐于案,正在行弹棋,身侧跪绕环围着七个大婢。杨少柳贴身四婢,除革绯尚在建康随刘圁经营商事外,嫣醉与夜拂以及从乌程而的红筱皆在,刘氏四婢:巧思、留颜、妍画、雪霁,一群莺燕头上的步摇与花簪互衬,恰若乱红摇柳绿,将整个厅室辉得流光敛艳。

    刘氏梳着盘恒髻,身穿淡粉襦裙,面目娇好似少女,此时,她正微微皱着细眉,指着拱起的棋盘,轻声叹道:“柳儿,为何每次我都弹不中你的棋,而你却能弹中我呢?”稍稍一顿,又道:“往年此时,你阿弟也行弹棋,他倒是能弹中你的棋,你也能弹中他的棋,各不相让呢”说着,瞅了瞅对面的杨少柳。

    杨少柳微伏着首,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专注于棋盘,面上依旧缚着丝巾,遮着绝代容颜,只能看见那如烟似云的眉眼,以及翘挺的鼻梁。浑身则袭着桃红锦裙、如水四展,左肩一朵巴掌大粉莲,莲叶绕着脸颊,衬得肌肤吹弹得破、如晶透莹。纤细的十指葱嫩不似物,扣着白子分不出你我。

    刘氏心道:“柳儿,真美”转念又一想:“虎头,几时归”

    “扑!”

    一声脆响,白子绕着棋盘打了个转,顺着高处往下正好又中黑子。杨少柳微微一笑,细声道:“娘亲,行棋时需得专心至致,如若分心他顾,又怎能弹中?”

    刘氏心里想着儿子,心思根本就不在棋盘上,随意的弹出黑子,而后幽幽叹道:“唉,这雪下的不巧,也不知你阿弟几时能来。”

    近几日,刘氏每天都会去庄墙上张望,冰天雪地的,刘氏身子娇弱哪经得起这般折腾,杨少柳与碎湖心中极是担忧,故而,为分她的心,杨少柳每日都会来中楼找她,不是行棋便是刺绣。

    “扑!”

    话音刚落,杨少柳手中白子又弹中黑子,抬目瞧了刘氏一眼,知她意兴不在此,便将棋子往壶里一投,柔声道:“娘亲勿忧,依少柳度之,阿弟近日必归。”

    刘氏神情极喜。急急的追问:“果真如此?”她知道,虎头的个性与行事方式,自己这个做娘亲的未必能懂,但是杨少柳不同。整个华亭刘氏,若论聪慧且知虎头心意者,除虎头自己外恐怕便是面前的杨少柳了。况且,少柳从来不行虚言。

    “杨小娘子说的对,小郎君将归!”

    便在此时,碎湖走进来,先是朝着刘氏端端正正一个万福,而后又向杨少柳浅身行礼,这才嫣然笑道:“禀主母、小娘子,小郎君昨日已至海盐,明日便归。”

    “虎头真来啦”刘氏大喜。将伸一手,挽着巧思的胳膊便向屋外走。

    碎湖赶紧斜迈一步,拦着她笑道:“主母,小郎君明日才归。”

    野水清山雪后时,独行村落更相思。

    华亭众人思念着刘浓,美郎君心中也明照华亭,在海盐辞别了丁青矜与陈氏,一路再不停。直奔华亭。

    “驾”来福在车辕上挥着鞭子,将牛车赶得飞快。

    刘浓挑着边帘。仰望晴雪之空,未见星月却朗朗清白,正适夜行。摇晃的车身摧人入眠,却不愿阖眼,微微的寒风吹来,也不觉得冷。

    “吁”

    待得下半夜时。来福将牛制住,欢声叫道:“小郎君,快看!”

    到了?

    刘浓心中甚喜,急急的打帘而出,站在车辕上一望。阵阵暖意顿时充斥于怀,但见得巍峨的庄墙耸在不远处,而墙上闪动着灯火点点。

    绿萝跳下车来,交叉着双手,舒展着身子,待瞧见庄墙上的灯火,欢呼雀跃:“兰奴,快看,那是咱们华亭刘氏的灯,像排成窜的夜光莹虫,是也不是?”

    兰奴早已经看见了,行路于野之人,最怕、最喜见灯火,眨着淡蓝色的海,轻声叠蠕道:“这便是华亭,这便是是华亭”一路上,她想过无数遍华亭会是什么样子,或许高大,亦或雄伟,也或许只是换个笼子,而眼前这影影灼灼的灯火,却让她心中顿生一种说之不清,道之不明的情愫。

    庄墙上轮值的白袍挥着火把,高声问道:“来者何人?”

    来福大步向前,仰着头,叫道:“快开庄门,小郎君来了!”

    小郎君来了!

    一石击起千层浪,霎时间,本已沉睡的庄园瞬间苏醒,已歇的灯纷纷点亮,紧闭的门络绎而开,到处都是来去匆匆的身影,四下尽是殷切的笑容。

    巧思与留颜一左一右的扶着刘氏迈出中楼,而碎湖早已笑颜盈盈的等候在楼下。西楼廊中,灯光盏盏摇曳,嫣醉、夜拂持着梅花映雪灯领于前,红筱持灯随于后,杨少柳则款款的行于簇拥的正中。隐约灯光辉映着落后三步的李越,青袍上的白海棠极是醒目。

    众人汇拢于楼下,刘氏拉着杨少柳的手轻轻爱抚,笑道:“柳儿,你阿弟来了,倒把你给吵醒了,稍后,让你阿弟给你赔罪,你可要好生管教他。”

    杨少柳听得心中一颤,柳眉微凝作川,却不好驳她,只得柔声道:“娘亲,少柳本就未睡”

    巧思笑道:“主母也整夜未睡呢,一直在念叨着小郎君,未想小郎君真的来了。”

    说话之时,脚步未停,众人穿廊走角已至院外。而院外,罗环、高览、胡华等人守侯于此,在他们身侧尚站着雄健的张平,他的肩头上坐着个小女孩。

    小女孩极是乖巧聪明,见得刘氏出来,明亮的大眼睛骨噜噜一转,从阿兄肩上往下溜,扯着阿兄的胸襟落在地上,端着双手伏在腰间,朝着刘氏款款一个万福:“静娈,见过漂亮的主母,漂亮的小娘子,漂亮的姐姐们”

    一连三个漂亮,惹得众女极是开心,童言无忌呢,童言最真。

    巧思最喜小静娈,当下便抱在怀里,香了一口。嫣醉也要来香,小静娈扭过头不让,娇声嘟嚷道:“嫣醉姐姐,你上次答应我的纸茑儿还没给我做呢。”

    “哈哈”

    “格格”

    众人皆笑。

    刘氏也极是欢喜,笑道:“好,好,赏,赏”

    巧思笑道:“赏多少?”

    这一问,刘氏自己却没了主意,侧首看向碎湖与杨少柳。碎湖等了几息,见杨少柳未言,便将头上的绿璃银簪拔下来,想了想,又褪下手腕上的一对玉镯,一起递给了小静娈。

    小静娈老实不客气的接过东西,眯着大眼睛,在巧思怀里摆弄着玉镯与簪子,心想:真好,若是隔两日那个小郎君便能来一次,那就好了

    “嘎吱,嘎吱!”

    铲过雪的道路上结了冰,车轱辘行于其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刘氏望着远远行来的蜿蜒车队,尚未看刘浓的人,便是一声娇呼:“虎头”

    渐行渐近。

    刘浓跳下车,看着竹林桥畔那一大群人与灯光,脚下步伐便愈行愈快,疾疾的行至近前,正准备行礼,不想却被刘氏一把拉入怀里,脸颊斯磨着脸颊,她的嘴里却喃喃唤道:“虎头,虎头,想死为娘了。”

    “娘亲!”

    刘浓心中虽有些许涩然,但早已不如往日,嗅着娘亲身上的淡淡幽香,那可都是娘亲浓浓的思念啊。

    “噗嗤”

    巧思与小静娈同时娇笑。

    刘氏这才发觉现在是处众目睽睽之下,儿子是家主,需得给他留些威严,恋恋不舍的放开他,捉着双手细细一阵打量,幽幽的道:“虎头,又瘦了”

    刘浓其实并未瘦,但在天下娘亲的眼中,但凡儿子离家较久,怕是都会有此感。待刘氏松开他的手,刘浓撩起袍角,也不管地上湿冷,沉沉的跪了,仰头笑道:“娘亲,儿子来了。”

    刘氏心中一惊,赶紧将儿子拉起来,暗觉今夜的儿子与往日大不一样,可那里不一样,她又说不出来,于灯光下看儿子,越看越喜,思绪转念即飞,唯留满满浓情,笑道:“快来,见过你阿姐。”

    刘浓深深一个揖手,笑道:“阿姐也在,刘浓来的太晚,吵着阿姐了。”

    杨少柳淡声道:“既知晚,为何又要夜归。夜归,其一,与礼不合,其二,与时不合,其三,与身不合。”

    “这”

    刘浓神情微窘,杨少柳便是杨少柳,教训起他来,半点也不留情面。不过,在刘浓的心中,听着她的教训,亦不知怎的,却升腾起了一阵熟悉的暖意,荡于胸,令人颇是顺畅,暗想:怪哉

    其余众人见刘浓受窘,哪敢多看多思,纷纷过来见礼。

    刘浓摆手笑道:“勿需多礼,进庄吧。”

    如众星捧月般,华亭美鹤归栖于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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