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阴,会稽之郡治。

    若论江左之山水景色,吴郡秀丽婉约似蛾眉,倩兮婀娜;会稽便恰若半掩娇颜的越女西子,绝代芳华!夏风漫遍会稽,拂山而过,融作一州之水城,曰:大越曰山阴,面南束冠。

    浮城于水,阡陌婉延是平野,曲水四绕行人家。遥遥望得,白墙黑瓦笼于薄雾轻纱。垂柳青青,画桥畔,转眼首,明眸剪作暇。有女行于桥上,桐油簦下。桥下,有歌渐起于舟上,隐约见得葛袍随风乍。

    城门口。

    因会稽学馆开馆在暨,往来皆是华丽的牛车,个个俱是高冠锦衫的青俊郎君。守门的甲士肃然列于城门两侧,对这些世家子弟稍事查核便予以放行。查核较简之原由则在于,北地世家豪门聚指山阴,所蓄养之精锐部曲列甲于此,谁敢前来滋事生非!是以,会稽山阴既富庶且安宁,方士夏侯弘曾置千钱于隐角,半日亦无人来拾,王导王司徒遂言:路不拾遗,由山阴而始。

    “吁!!!”

    辕上白袍一声长喝,将青牛制住,随后翻身落地,身姿敏捷若白鹤;瞅得一眼城门,伸手抖了抖身披之氅,首笑道:“小郎君,山阴县到咯!”

    “嗯,到了。”

    前帘半挑,绝美的郎君踏将出来,单手挽于胸前,漫眼望向不远处的城池,眼神明亮幽远,神情却有些许怅然,喃道:“山阴路上桂花初,王谢风流满晋!便是此地”

    白袍按着剑踏前一步,歪着脑袋,嘿嘿笑道:“小郎君,华亭美鹤最风流!”

    “啊”

    闻言,美郎君剑眉一颤,神情蓦然一愣,随后脸颊微微皱冉,而后缓缓一笑,撩袍下车。

    “瞻箦!”

    木屐将将着地,便听得远处有人放声作唤。随声而望,只见在城墙下,停靠着排排华丽的牛车,一群青俊郎君环围成圈,正互相挽礼对见。其中有个郎君最是怪异,宽衫敞着前襟,露着大半个胸膛,中有一撮黑毛。这尚不算甚,其怀中竟抱着一只小白狗,那小白狗受人指点亦不惊,反而举着两只前爪,有模有样的学人作揖。

    “各位郎君,张迈好友来此,得去见过。”

    那郎君指使小狗对着人群团团一个作揖,随后挥着大袖,迎向美郎君;面上笑容爬满,嘴里犹唤:“瞻箦,瞻箦,尚识得张迈乎?”

    刘浓嘴角一歪,缓迎上前,揖手笑道:“刘浓,见过张郎君!”说着,掠得一眼张迈怀中小白狗,心道:这便是狗宝乎?果然灵慧

    “嗨”

    张迈大大咧咧的将手一挥,怀中小狗亦跟着一挥,二者相映成趣,而后其道:“瞻箦怎地如此见外,昔日若非汝出言解开桎梏,我岂能破啸作凌云尔!至那日始,张迈便视君为友,君切莫拒之!”

    言至此处,稍顿,想了想,又道:“嗯,昔日之恩尚未酬,赠汝美色汝不取,莫若,如此且受!”眉毛一挑,将怀中小狗一递。

    啊?!

    刘浓微笑的神情闻言而顿,心中怔怔的想:昔日,你欲以美婢赠我,我不授。如今又要将此狗赠我,我若取之,三宝之名,岂非少一宝

    而此时,那小狗似乎觉察主人之意,拼命挣扎不出,便朝着张迈呜呜凄啼。张迈面呈窘然,心中虽有不舍,但仍是沉声喝道:“小白,莫要喧哗!”

    小白狗:“呜”

    家中已有二白,岂可再有小白。

    半晌,刘浓生生压住心中好笑之意,深深揖手道:“仲人美意,刘浓心领而不敢授!况我观之,此犬与君情深,若两两相离,岂不悲乎?此,绝非君子所为也!”

    “然也!”

    褚裒大步而来,站在一旁细观,把那小狗凄凉的眼神尽揽于眼底,渭然赞道:“果真情深也!”说着,竟咏道:“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

    “唉!”

    褚裒咏的极是深情,张迈叹得甚是幽然,不由得将怀中小狗抱紧,涩然道:“也罢,心中难割,亦确实离不得它!”瞧了瞧褚裒,似这才发现身边多一人,遂问刘浓:“瞻箦,这位郎君是?”

    褚裒揖手道:“钱塘褚裒!”

    张迈抱着小狗,拱手道:“哦,原是褚氏郎君,张迈见过。”

    这时,孙盛亦至,二人原是旧识,当下便见过。

    张迈似对褚、孙二人看不上眼,淡然应对之后,便悄悄将刘浓拉在一旁,低声道:“瞻箦,那褚裒倒亦罢了,这孙盛皮里不一,君何故与其同在?”

    嗯?!

    刘浓眉梢轻挑,暗道:其人,身浑行浑而心不浑矣!

    稍作揖手,淡然笑道:“谢过仲人兄提闻,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况且,亦只是同行于途尔,何需言得其他。”

    “然也,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张迈抱着狗喃念,神色渐呈肃然,少倾,将狗置于地上,揖手道:“瞻箦,真浑玉矣!和光而同尘,莫在于此!张迈不及也!”随后似想起甚,轻声问道:“我至会稽乃求学,莫非瞻箦亦同?”

    “正是!”

    “哦”

    张迈点头而应,心中却微惊,待见刘浓面色淡然,遂正色笑道:“瞻箦之才拔冠于群,会稽学馆自是可入得!来,来来,我为你引见几位好友!”

    说着,便要拉刘浓的手前往。

    刘浓悄然而避,随着他大步踏向城墙下,途经褚裒、孙盛时,微微作揖以示歉意;心中则奇:其时会稽学馆甚少有南人前来,张迈份属江东四大门阀,怎会来此求学?

    张迈似觉察刘浓之疑,边走边道:“我亦不愿来,奈何王公日前致信阿父,是以不得不来!”看了看左右,见无人,悄声续道:“来后便悔,听闻顾、陆、朱,皆无人至!”

    哦,原来如此!

    刘浓默然未言,心道:怪道乎祖言于我送饯时那般惆怅,想必其亦蒙邀约,只是陆氏不愿至王导想修复南北之壑,难也

    二人说话间,来至城墙下。

    张迈朝着众人笑道:“诸位郎君,此乃张迈好友,华亭美鹤刘瞻箦!”

    刘浓揖手道:“华亭刘浓,见过各位郎君!”

    语出,顿静!

    华亭,次等士族?

    众人皆怔,而后窃窃私语。

    他们早已有觉,眼迎二人前来时,远远见得刘浓风姿美仪,皆在互相打听此子是何人,然却无人识得。正自惊凝,却听得刘浓报名华亭,当即辩出其身份。他们皆是会稽世家子弟,虽不似王谢袁萧那般高贵,但亦都是中等偏上门阀。听闻张迈带来个次等士族,尽皆面显不愉、不屑,纷纷顾左右而言它,视刘浓如无物。

    有人看着别处,歪着嘴,戏问:“华亭在何?闻所未闻”

    刘浓洒然一笑,淡声道:“华亭有鹤,燕雀如何得知!各位郎君,别过!”言毕,将手半半一拱,随后转身扬长而去,抛却身后惊怒眼光落满地。

    张迈追上来,面色羞惭且怒,低声骂道:“这些北伧眼中无珠,怎识得华亭美鹤!都怪张迈不慎,使瞻箦受辱,尚望瞻箦勿怒,勿与鼠目之辈计较!”

    唉!我亦是北伧啊

    刘浓暗暗作叹,顿步看向张迈,揖手笑道:“斯事与仲人何干,怎可自责!君且,既是前来求学,你我相见时日尚多!切莫因刘浓之故,与人交恶。”

    “瞻箦!”

    张迈愣愣的一声轻唤,却见刘浓翻袖已去,青冠月袍漫在落日中;遥遥一叹,转身行向城墙,顺手抱起地上亦步亦趋的小狗。四目相对时,突地情动不可自拔,猛然转身,朝着刘浓大吼:“瞻箦,且闻啸尔!”

    “嗯,啸”

    闻得吼声,刘浓徐徐身,眯眼看向城墙下的张迈,嘴角缓缓浮起笑意,沉沉一个揖手,随后负手而立。青冠、月袍,孑然。

    啸!

    啸声起于微茫,清越胜笛,洋洋洒洒,似绕城郭不散。倏尔,张迈啸至兴处,将狗一抛,双手叉腰,啸声直若滚雷,隐闪霹雳,四野皆惊。

    如孤舟之浮海,若狂风之催林。

    慢慢,啸声渐幽,突现雨后山岗,静秀之松。

    徐徐,归作于无。

    就着惊眼,将着金日,二人对揖。

    月袍美郎君缓缓起身,爽然一笑,随后转身,挥着宽袖,踏着木屐,纵声咏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情!”

    “哈哈”

    朗笑,笑声毕,人已挑帘入车中。

    “瞻箦,妙哉!”

    “妙哉!”

    “妙哉!!”

    “妙也”

    络绎不绝的赞声纷踏而来,有男有女各作不同,而那得赞的美郎君已然放帘,仿若置之未闻。辕上白袍哈哈大笑,猛力一挥鞭,青牛“哞!”的一声清啼,踏向城门。褚裒、孙盛见闻此景,面色各异,对对一窥,纷纷跳上牛车,随其而去。牛车鱼贯而入城门,落日随即闭颜。

    远远的,有个中年儒者抚须问道:“此子何人?风仪颇孤!”

    身侧锦袍人淡然笑道:“幼儒兄,此子弱冠而至山阴,想必是为求学而来。其乃何人,不日便知!嗯,倒是那江东小步兵张迈,去皮即真矣!”

    “然也!”

    中年儒者眼望城墙下的张迈,笑意逐渐盈脸,随后斜身看向另一侧,笑问:“女皇,你且评评,此诗若何?”

    在其身侧,有一排华丽的牛车,首车珠帘半挑,清脆的声音透帘而出:“禀谢世叔,此诗之体,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女皇学浅,不敢妄评。但若论立意,似乎,似乎颇是熟悉”

    “小妹,熟在何矣?”另一车有人问。

    清脆的声音犹豫道:“女皇难以述之于言,但觉魂似一诗也。”

    中年儒者问:“何诗?”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与桃李混芳尘”

    牛车穿行于山阴城,刘浓、褚裒、孙盛三人挑着边帘打量这座水中城池;刘、孙二人从未来过山阴,是以尽皆赞叹此城秀美。

    行得一阵,孙盛指着前方咂舌称奇。

    二人随之而望,只见街面上行来一群女子,当先之人着世家女郎装扮,颦颦婷婷,窈窕多姿;身侧则围着一群女婢,齐齐迈向一栋声乐画楼。

    褚裒来过山阴,知晓些许,遂笑道:“安国莫惊,山阴非比别地,王谢袁萧等,并不拘子女外出。若是安国有兴,意欲偶遇罗敷,大可四下游玩,不定可得。”

    “季野休得取笑!”

    孙盛面露窘色,亦不知看见甚,笑道:“王谢此举,皆因此地唯余王谢!”

    褚裒笑道:“然也!”

    刘浓淡然微笑,漫不经心的掠眼而过,只见那画楼前伫立着四名带刀甲士,心道:偶遇非偶矣!军府甲士,精锐之卒!若是闲杂人等敢行纠缠,怕是偶遇未得,一刀已落矣!

    会稽学馆位于城东。

    褚裒早早遣人至此预定了居所,便欲领着二人同往。孙盛自无不可,刘浓本想独赁而居,但此时天色已晚,便亦想将就一夜,待明日再寻别地。

    牛车停靠曲柳畔,茂密的槐杨树掩着排排别院。

    褚裒命随从前往打探,随从时低语几句,褚裒面色微变,随即跳下车匆匆而往。不多时便已复返,木屐踏得啪啪响,面呈怒色,忿忿地道:“安敢欺人太甚!”

    孙盛道:“季野,何事?如此作怒!”

    褚裒遂将事情原委道出,其原本在此订得院落一所,不想因近日前来会稽者甚众,再则其迟来已有两日,掌堂先生便将院子赁于了别人。褚裒自是不依,与掌堂先生争吵一番,谁知那掌堂先生亦非等闲,竟是袁氏家生子弟,根本就不卖褚氏颜面,放言:退订可、赁房无!

    褚裒在钱塘时何等风光,几曾受过这样的厮鸟气,面上神情数变,胸中憋闷委实难当,竟“碰”的一拳砸在柳树上,而后捧着手,疼得大声叫道:“瞻箦,安国与我为证!斯日若得志,定当荡此恶气排胸!”

    “恶气为何?”

    慢幽幽的声音至左侧传来。

    三人闻声而望,只见在碧绿清幽的河道中,飘着数叶蓬船。问话之人懒懒的坐于船头,微仰着身子,双手撑在背后,脚上木屐划水而过,剖得水纹斜分。

    此时,褚裒正性起冲头,焉管你是谁,索性叉着腰,掂着腹,冲着满河之水,放声道:“吾有三恶:气不顺,则恶;意不达,则恶;念不至,亦恶!”

    “哦!”

    船头之人微微偏头,心不在焉的掠至岸上,随后眉稍轻扬,漫声道:“原是,三恶之人。”稍顿,再道:“仿若与我,不相干。”

    言罢,将手中的果子一抛,激得水中“咚”的一声响,绽起水莲作朵。便在此时,船尾梢公将竹杆向下一挺,轻舟随即箭射而出,至半月桥洞滑过。

    孙盛瞅了瞅天色,见月将起,再不寻得居处,恐怕将露宿于野,无奈道:“季野,汝之三恶已叙尽,咱们莫若就此起程寻访驿栈如何?”

    “哈哈,便去,便去!”

    褚裒目逐轻舟之尾渐尔不见,胸中恶气尽出,随即纵笑不断,惊得栖树之鸟扑簌簌乱飞。

    当下,三人作决,暂栖驿栈。

    来福皱眉道:“小郎君,怕是驿栈亦无,莫若至城郊寻农庄吧。”

    “嗯!稍后若无,便往。”

    刘浓踏上牛车,将将放下帘,便听有人在帘外叫道:“三位郎君,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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