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东宫中色厉内荏的怒骂,谢大学士的愤怒,汝阳侯府中则是一片惶然。

    秋季的夜晚很冷。冷的不仅是气温,还有人的心。

    汝阳侯赵豫一个人枯坐在房中,足足有两个时辰。自下午天子的诏令抵达军机处,以圣旨下发,他便将自己关进了房之中,谁都不见。

    妻妾不见,儿子女儿不见,上门来代表晋商票号和他协商的路庸,他同样不见。当初,晋商商会抵押给太子一百万两银子,是政治投资,是汝阳侯牵的线。

    汝阳侯府隶属于新武勋集团,他和太子关系密切。这份关系,在今年春,制造贾环的流言,乙卯科会试舞弊案时,被暴露的干干净净,天子都知道。

    桌后,赵豫将头深深的埋在手中。耳边,似乎还能听到一街之隔的贾府修建的大观园中遥遥传来的丝竹音乐之声。兴许又是贾府内眷在举行酒宴。楼台亭榭,富贵风流。美人言笑,觥筹交错。

    他曾经想着将贾府并入自己府中,不曾想,他现在就要落到败亡的结局。竖子不足以谋!

    懊悔的泪水滴落在名贵的地毯上。

    雍治十三年秋,九月二十五日。王子腾将事情太子与军中将校往来情况的如实上报给天子,着实让京城中不少人大吃一惊,跌破一地的眼镜。

    在这样的一场巨大的政治博弈之中,如若惊涛骇浪。各方参与、竞逐,各有目标。太子一方的势力,又怎么会甘于束手就擒?大大小小的压力早就通过各种渠道递到王子腾面前。试图遮掩太子用银子与军中将校交好的事宜。

    其中,威胁最重的,便是汝阳侯赵豫的威胁。王子腾若不高抬贵手,他便会将王子腾最重要的盟友贾贵妃的大伯贾赦,与草原蛮族通商,售卖铁器的事宜捅出来。

    试图保护太子的一帮人,也将话都带到王子腾处。其中,份量最重的是王子腾的靠山,谢大学士的话。

    但是,王子腾谁的话都没听,而是揣摩上意,采取了贾环的建议,事态扩大化。他的利益也最大化!

    非是他王安世要为难太子。欲废太子者,今上也!

    雍治天子作为一名政变上位的帝王,怎么可能容忍儿子和军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哪怕有一点关系,沾上一点边,他都不会容忍。太子必废。

    智商正常的人,都会揣测没有不良嗜好的太子每年数十万两白银花究竟花在了什么地方,都会有一个初步的判断:笼络人心。更何况,还有锦衣卫关于死士截杀锦衣卫携带的账本的报告?

    任何一个皇帝,哪怕是不合格,都会格外在意自己的宝座是不是坐的稳。政变上位的皇帝,更加忌讳、防范皇族政变。比如唐玄宗李隆基。

    圣旨既出,朝野震动。废太子已成定局。接下来,就是看废太子的具体时间而已。

    夜幕深深。白霜凝在青瓦上。京城外城南城宣武门外的正西坊中,京营显武营参将乐白在自己中的练武场上,挥舞着两个石锁。石锁被他舞的虎虎生风,在幽幽的月光下,充满了杀气。

    正西坊一带,都居住着达官贵人。当然,这里的达官贵人层级要比住在内城中的人物,稍逊一筹。

    乐白在练武场中发泄了一番精力,用冷水冲洗,换衣衫,到房中。心中的那团烦躁,依旧未消。

    他今年四十一岁,正处在一个武将的巅峰。四十出头的年纪,能做的正四品的京营参将,能力、手腕、人品都是没得说。国朝的武将,可不像明朝那么不值钱。

    京营是国朝禁军。震慑内外。很是贵重。他这个京营参将,都可以抵得上九边精兵里的参将。地方上正二品的指挥使见到他都得客客气气。

    再往上升迁,便是临阵的总兵官,五军都督府里的都督佥事、都督同知,都督,或者立功封爵。

    他打小苦练武艺,从一名低级武官之子走到如今的位置。娶了几房美妾,儿子五六个。人生至此,绝不能算失败。但是,他如今最大的危机来了。

    前京营节度使王子腾奉命清查京营,若是与太子有勾连,最好的结果是去边疆效力,阵前戴罪立功。差一点的,抄家杀头。他早年时,受过太子的恩惠。现在,与太子有所来往。

    烦躁便是由此而来。太子没有要求他做什么,他也不可能为太子卖命。等太子登基还差不多。双方保持着联系。但如今这样的政治重压之下,他说的清楚?

    乐参将在家中一夜未眠。第二天,王子腾持圣旨进入京营驻地。京营十二营有五营随左都督牛继宗出征西域,果勇营入值禁中。还有六营四万八千人在驻地。乐参将在当场被拿下。

    王统制在京营中颇有耳目,动作极快。

    太子的“势力”遭遇重大打击。

    二十六日,上午时分,都察院的二堂之中,北静王、左都御史殷鹏提审太子之师傅伯龙。锦衣卫派了一名指挥同知坐听。锦衣卫指挥使毛鲲并没有亲自亲来。

    傅伯龙天下名儒,身材高大,将近七十岁,给都察院关了这么些天,精神还很好,一身蓝衫略显脏乱。傅伯龙昂首站在堂中,愤然的道:“太子何等贤明?怎么可能会谋反?诸公难道不是心知肚明?为何还如同泥塑,不去天子面前分说。却要来审问老夫。”

    北静王水溶和殷大中丞两人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些苦笑。太子贤明不贤明不好说。但是太子那性情,绝对可以称得上柔弱,要说结交武将,准备造反,根本不可能。但是,这话,谁敢去和天子说?

    前段时间,敢做于发声的言官、正人,在朝堂上已经被清扫一空。朝堂上现在的风气人人明哲保身。

    傅伯龙问住两名主审官,气势逼人。

    心里却是禁不住长叹一口气。他交给太子的办法,本来已经在天子面前过关。谁料到,太子与甄家之间有银钱往来。使用在何处,他都给瞒着的。

    傅伯龙正想着时,堂后转出来一名绯袍的文官,微笑着道:“傅太师,不审你审谁?”看似笑着说,语气却是很嘲讽。傅伯龙官居太子太师。

    傅伯龙一看,看清楚进来的是谁,气得浑身直抖,道:“方凤九,你敢狭私报复?要知道你也是太子少傅。”

    京城风华,除了朝堂政治之争外,还有一个广为关注的矛盾焦点。本朝士林、文坛中,傅伯龙与方望的文学理念之争。双方口水战早就升级,相互对喷,势同水火。

    所以,傅伯龙一见方望进来,浑身汗毛都炸开,极其的愤怒。

    方望哂笑道:“狭私报复?傅太师未免想得太多。本官身为礼部尚,如何管不得尔等东宫讲官?不过,汝为阶下囚,吾为堂上官。你我之争,确实该有一个了断了。”

    礼部尚,一般都是士林领袖,清流中的清流,管翰林院、詹事府,确实有资格说话。

    傅伯龙当然不会服气。双方在都察院的堂中争执起来,引经据典。然而,消息传出之后,文坛上所有人都明白,方宗师终究是胜了。吾为堂上官,汝为阶下囚!

    至于过程:子杀少正卯!

    从二十五中午,京城传遍王子腾决定面见天子的事,各方势力云动。到二十五下午,圣旨发出,废太子之事成为定局。接着,余波之下,太子的势力被打的稀里哗啦,一溃千里。

    京城中纷杂的局势就此变得清晰起来。巨大的政治风暴,开始肆掠着余威。

    但凡和太子沾上边的人、事,都不会好过。

    二十六日的下午,贾环在翰林院散衙,正准备府里,给同僚周慎行叫住,“子玉,明晚在荆园里有个文会,不知道你有时间参加么?正所谓,秋风楚竹冷,夜雪巩梅春。良辰美景,当吟诗论文。”

    贾环提着自己的袋,微笑着道:“府里还有事,我就不去了。玉绳自己参加。”

    周慎行这人是个真小人。他并没有兴趣和其交往。

    至于,周慎行话里的暗示,他当然听的懂。自古荆楚连称,所谓的荆园,主人是楚王吧?“秋风楚竹冷”这个提示,完全没有必要。

    周慎行笑一笑,跟着贾环并肩出了检讨厅,再邀请道:“子玉,说起来,今天的文会和你也有些关系。方宗师的文坛论战,即将大胜。你那首‘古人已死不须争’的论诗绝句,独领风骚啊!”

    傅名儒死后,当然是方宗师独领风骚。

    贾环微微一笑,拒绝道:“玉绳兄消息很灵通啊。在下确实有事。近来事忙,许久未于花间画眉,还请玉绳兄见谅。”

    周慎行仰天大笑,“哈哈,子玉果然是风流名士。好,好,那便下次了。”

    路过的几名翰林和小吏都是笑起来。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贾探花这人挺有意思的!听闻,之前吴王请他去教世子,他说:愿为花间客,不为世子师。

    看来是仕途不顺,纵情声色啊!不愧是我朝之杜牧之,柳三变,唐伯虎。

    贾环对同僚们拱拱手,迈出翰林院的大门。

    当一个人比较倒霉的时候,而这个人有很有才华,往往和周围的同僚的关系很不错。当一个人得志的时候,与同僚的关系却往往不好。这就是人情世故。

    周慎行看着贾环的背影,目光微凝。贾探花很不好糊弄啊。贾环刚才说他消息灵通,一语双关,他如何听不懂?

    贾环的舅舅王子腾大权在握,整顿军中,如此卖力的为天子做事,简在帝心,即将被重用。他想要和贾环结个“善缘”,却不能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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