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既然决定留下来,就不着急着京城。第二天上午,在客房里写了一封信给贾政,说明他在遵化跟着山长学习经义文章。交给随行而来充当马车车夫的长随胡小四,打发他京城送信,并带口信给晴雯、如意、探春、赵姨娘。

    以贾环现在在贾府的地位,他需要给府里交代一下他的去向、联络地址。

    因山长张安博的幕僚缺了四个,人手不够,事务繁杂。下午时分,贾环就在山长的幕僚团队中挂了个职位,由庞泽、张承剑两人带着贾环在巡抚的公堂之中和其他五名幕僚见过面,

    五名幕僚有三人是闻道院的讲郎,和贾环很熟悉。其中何幕僚还教授过贾环的孟子,贾环俱以先生称呼。何幕僚三人谦逊了一番,还是应下来。贾环尊师重道,自是让人喜欢。而国朝有史以来第一年轻的举人以“先生”尊称,都可以拿出去吹嘘一。

    另外两名幕僚分别是由山长的故旧:大理寺右少卿梁锡、通政司右通政田昌推荐而来。左师爷是国子监监生出身。田师爷是童生出身。年纪都是四十出头,老于刑名、案牍。

    当天晚上,由张承剑做东在遵化县城中的梦梁酒家宴请贾环,欢迎贾环担任巡抚衙门的幕僚。是夜尽欢而散。

    到巡抚衙门的张承剑和贾环道别后,房在小妾的服侍下净了面,喝过醒酒汤,换了身家居的衣衫,去父亲面前服侍。父亲身边只有两三个老仆服侍。他作为人子,每天自是要尽心。

    简雅的房中,灯火明亮。山长张安博六十四五岁,穿着宽松的石青色袍服,正在桌前手持卷读,意态闲适。手边一杯清茶袅袅冒着热气。

    “儿子见过父亲。”张承剑身形圆胖,进了房,额头冒了点汗,见父亲明显心情不错,禁不住问道:“父亲,征调民夫之事,各州县不尽心。今日顺义、怀柔、密云三县都有公文送来,叫苦不迭。为何父亲似乎并不在意。”

    张安博慈爱的看着和他容貌肖似的大儿子,放下卷,笑道:“此事固然甚难,但我有佳徒,何必劳神费心。你明日将此事相关的公文交给子玉。”

    张承剑一阵无语,他是没看出来这位名闻天下的神童有什么出奇的地方。今天饮宴,左师爷鼓噪着让贾环写诗,贾环都推掉。左、田两位老兄对和十一岁的少年共事,颇有意见。可是,他父亲看起来极其的信任贾环。

    张承剑道:“是,父亲。只是父亲不是说要教授子玉经义、文章,怎么的又让他进入幕府中?而且,现在幕中事务繁杂,很缺人手。他的时间能安排过来吗?”

    张安博捻须一笑,喝着茶,“伯苗,你等着看就是。”

    张承剑将信将疑,转而和父亲说起京城中来信的事情。

    在巡抚衙门小住两日后,贾环委托庞泽帮他在巡抚衙门后的核桃巷中租了一间小院住下来,距离庞泽等幕僚的住处不过十几米。这天傍晚从巡抚衙门出来,贾环邀请庞泽去梦梁酒家小酌几杯。

    夕阳之中,遵化县城略显的清冷,人流稀疏。寒风拂面而来,将街道两旁铺子上的旗幡吃的凛凛作响。

    贾环和庞泽两人穿着厚厚的棉袄,步行抵达位于县城东大街的梦梁酒家。途径遵化县衙、县学、三元酒楼、青楼等地。实在是整座县城并不大,最繁盛的街道总共只有三条。

    东大街的梦梁酒家类似于二十一世纪路边的小餐馆。位置不大,只有一层,大厅中布置着十几张八仙桌。一对中年夫妇带着儿子、儿媳经营。

    贾环和庞泽两人要了自酿的米酒,羊杂汤,馍馍,几个小菜,坐下来边吃边谈。

    庞泽二十一岁,身材中等,鼻子很大,看起来面相丑陋,穿着半旧的蓝衫棉衣,举杯和贾环示意,抿了一口清甜的米酒,笑道:“子玉这几日在府衙中感觉如何?”

    他知道贾环还处在对公文上手的阶段。前天张世兄(张承剑)将征调民夫的事情给贾环处理。这应该让贾环很为难。预估贾环要问问他这方面的情况。以他和贾环的交情自是知无不言,言不不尽!在院的救灾中,他担任贾环的副手、记员、执掌记录、奖赏、刑罚。

    贾环笑一笑,吃了口菜,“慢慢来吧。遵化县城比京城中要冷清的多啊!”

    庞泽就是一笑,“这那里能和京城比?就是和东庄镇都比不了!遵化县全县在籍丁口不到十万人,这县城中有两万人就顶了天。东庄镇哪儿,我听姚纬说预估已经有不下六万人。”

    贾环前些天刚去过闻道院,对东庄镇的情况很了解,笑着点头,“嗯。国朝自耕农税收太重。周边不少农民都逃到东庄镇讨生活。”东庄镇的作坊,确实需要大量的人力。

    庞泽跟在贾环身边做事几个月,早熟悉贾环的用词,轻叹口气,“苛政猛如虎啊!”

    喝了几口酒,庞泽道:“子玉,征调民夫兴修水利的事情,你可有方略?依我看,预估要和各州县扯皮很久,再下调各县的征调人数,方才能办好。只是,这样以来,会影响清理河工的工程进度。”

    贾环微笑道:“有点眉目,但还要和山长商议下细节、授权。不过,先得解决巡抚衙门中人手不足的问题啊。事情太多,我们这样忙起来不是个事。”

    他在遵化给山长当幕僚只是临时工。他并无长干的打算。

    庞泽叹道:“我们何尝不想。只是山长并没有多少银钱来给幕僚们发俸禄。前些几天张世兄请你到这里来吃酒,原因就是没钱。县城中最好的酒店是三元酒楼。”

    贾环微微有些诧异,又释然。以山长的脾气、性情,有些黑色收入他肯定是不收的。没钱很正常。否则,顺天巡抚怎么可能会缺钱?

    贾环和庞泽聊了一个时辰,会账之后,庞泽去县中的青楼:兰楼过夜。贾环笑一笑,独自返住处。饮食男女,人之大欲。这没什么可指责的。在国朝,青楼是合法的。

    巡抚衙门中一般而言不设佐杂属员,应办之事,主要依靠吏员处理。也有调用候补佐杂官员及武弁以临时任使官的情况。处理的事务包括:考绩、升降、土地、户口、赋税、财政等等。

    顺天巡抚衙门中有吏员二十人,这是领朝廷俸禄的。有师爷八人,这是由巡抚张安博自己出薪酬。

    第二天上午,贾环到巡抚衙门,进二门,到左侧的公房中。右侧则是吏员们的办公屋舍。公房中,张承剑、庞泽、何幕僚几人正忙碌着。贾环与几名同僚打过招呼,坐在案后,翻阅着关于征调民夫的往来公文,厚厚的有一尺来高。

    约上午十点许,顺天巡抚张安博结束会客进来,贾环上前道:“山长,弟子有事商量。”

    “嗯。”张安博捻须一笑,带着贾环到隔壁的偏厅中密谈。背后幕僚、吏员们俱是羡慕不已。

    贾环和山长商量过后。当天下午,巡抚衙门向下辖的两府三十州县发出公文:因冬季征调民夫一万五千人修缮顺天府、永平府河工水利,巡抚衙门向下辖的州县各自抽调五名吏员充当随员、办事。

    消息随即传开。

    京城官场、顺天府、永平府两府的官场中都是议论纷纷,对张巡抚的命令哭笑不得。所谓抽调,想必俸禄都是由原州县发放。这办事抠门的!

    更关键的是,顺天巡抚衙门是新设的衙门,谁知道朝廷日后会不会裁撤。那些在本地当吏员的人,怎么肯来顺天巡抚衙门?

    官场之中,一个萝卜一个坑,去了巡抚衙门,在原州县的差事,坑位都要被人顶替。万一裁撤,他们的饭碗可就丢了。

    连着数日,顺天巡抚衙门中公文往来数量激增,下辖的三十州县的意愿按照距离的远近,通过驿站系统,传递反馈来:全部都在叫苦不迭,寻找各种理由。

    巡抚衙门的幕僚中,由贾环带着五名吏员全权负责此事。按照贾环的意愿,十月二十四日,顺天巡抚衙门下文批评各地衙门态度不端正,但措辞并不严厉。

    五日后,公文再次往来。下辖的三十州县叫苦的调子低了一些,开始谈困难、讲道理、摆事实。

    十月三十日,顺天巡抚衙门再次下文:因兴修水利一事,向各州县衙门各借调2名吏员。允许三个月后轮换。同时,借调各州县主官的属员一名,参赞各地水利事务。

    顺天府、永平府两府的官场被这道公文搅的风云激荡起伏。

    在官场中人看来,顺天巡抚衙门大概是缺银钱,找了个借口用白工。但是在官场老鸟眼中,事情就变得很“有趣”了。

    第一,借调、轮换和抽调的意思完全不是一事。借调的意思,吏员还是属于各州县内的编制,还可以来。而抽调其实是在两可间。再加上一个三个月的轮换,这会带来什么影响呢?

    县官要是看那个吏员不顺眼,可以将之打发到巡抚衙门办事。该吏员所属的差事,自是可以被顶替。比如,把县衙里的户科主事打发出去三个月。你懂的。

    而县官这个范畴包括:县令、县丞、主薄、典史。这四位的想法,可以组合成无数中可能。

    第二,县令的属员,这个词很有意思。县令的私人幕僚、师爷属不属于属员?属于。县丞、主薄、典史属不属于属员?还是属于。那么知县派谁去,这又有很多种可能。

    这其中涉及到县衙、州衙的权力分配和重组。

    而在官场资深人士看来,这道公文还有一重解读:派到巡抚衙门到底算是发配、坐冷板凳呢?还是算接近巡抚老大人的捷径呢?四品巡抚,顶头上司啊。要是有个亲近的人天天在巡抚老大人面前说主官的好话

    这要看顺天府、永平府各州县的主官怎么想了。

    诸如以上的种种猜测,在雍治十年的冬天,成为顺天府、永平府官场中的大事、热门话题。京城官场的视线都一度暂时从李大学士被御史弹劾的事上转移过来。

    十一月上旬,各地的吏员、属员纷纷到顺天巡抚衙门报到,计有幕僚十几人,佐官十几人,吏员六十人。

    贾环领着庞泽等人,将佐官都找理由打发去,再登记、编录、分配师爷、吏员,以原有的七名幕僚负责监督、分派日常的任务,并开始筹划征调民夫事宜。

    磨合几天后,幕僚们手头的事情都轻松下来。

    十一月中旬,冬至节后,已经是寒冬时分。清晨起来时寒风呼号,屋檐下冰棱倒垂,晶莹剔透。

    中午时分,山长张安博在住处的偏厅中召集幕僚们宴饮,谈诗论文。偏厅中案几陈列成两排,贾环八人各自落座,举杯共饮,气氛热烈。

    张安博看向左手侧第一个位置的儿子张承剑,笑着道:“如何?”

    张承剑心悦诚服的道:“父亲高见。”他之前并没有觉得贾环如何厉害,将信将疑。但这一番手段施展下来,果然是出类拔萃。正所谓:锥处囊中,其末立见。

    张承剑对贾环举起酒杯,“子玉才华横溢、能力超绝,不愧能得到大宗师、总宪、大总裁的称赞。我敬你一杯。”

    贾环微笑着举杯饮了一杯,道:“世兄缪赞,是合大家之力才有现在的局面。”这话也不算谦虚,是事实。

    他对官场的了解没有那么深入。只是牵头出主意,列出目标,搞头脑风暴,集思广益,有左、田这样的官场老手在,才有最终来几道公文,让各州县屈服。

    等张承剑敬过酒后,左、田两名师爷齐齐起身向贾环敬酒,“贾兄才具秀拔,我等自愧弗如。前些日子多有得罪,请贾兄见谅。”

    这算是接纳贾环进入巡抚的幕僚团队。

    贾环笑着点下头,喝了酒。他心里其实有点哭笑不得。山长留他,是要教授他学问。他留下来,一则是缓缓心情,二则确实有求学的意愿。幕僚只是副业啊!

    庞泽、何幕僚四人都是笑着摇头。他们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现在这点局面算什么?当年救灾时,可是连续数次惊心动魄。

    酒宴的气氛很热闹,正说着贾环九月份在京城写的美人诗时,一名长随进来在山长耳边说了几句。

    张安博笑着点点头,等酒宴结束后,神情淡然的道:“伯苗、子玉、士元,你们三人跟我去一趟房。”(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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