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仁问张禄,是不是认为未来是可以预测的,张禄瞠目结舌,不知所对。裴玄仁微微一笑,注目郄俭:“卿能占,可与言之。”

    郄俭痰咳一声,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始给张禄讲课:“子曰‘逝者如斯夫’,是知时光若水也。吾在中流,上溯为可知者,若其未知,不到我所;而下行为不可知者,以我所为发端,汗漫不可测度”

    用古文阐述一套哲学观点,确实是件相当辛苦的事情,说着累,听着也迷糊,张禄要不时打断他的话,先表述自己的理解,询问是否正确,然后才能继续学习下去。不过最终,他还是大致搞明白了郄俭所说的含义也就是未来是否可以预测的问题。

    这年月人们依然认为时间是直线的、连续的,就好象滔滔大河,从源头流向入海口,只是源头何在,是否真有起点,流向何方,是否会有终点,恐怕就连仙人们都搞不明白。

    流逝的时间,发生过的事情,就好比一个人站在河流的中段,放眼观望上游,不管你瞧得见瞧不见,那都是一段确定的航程因为上游的水倘若不循着水道而行,根本就不可能流淌到你身边来。但未来你是既瞧不见,本身也不确定的虽然也有水道约束,但不可能知道某一滴水会不会半途溅出、蒸发,甚至河流会不会途中改道。

    所以未来是不确定的,是存在着很多种可能性的。但这并不是说未来绝对不可预测,一是既然有水道约束,则其大方向不大可能改变,也就是常说的“世间大势”。裴玄仁说汉朝气数已尽,必将在近数十年内崩溃,刘姓更为他姓,这是可以确定的,并且谁也扭转不了。然而改朝换代之际会不会发生动荡,动荡规模究竟有多大,是如同新莽建立那般和平过渡还是如同新莽灭亡那般天下大乱,就同时存在着多种可能性了,并且很难加以预测。

    郄俭道:“闻释氏说因果,事有其因,乃生其果,斯亦有理也”有大智慧的人,根据原因就能够推出结果,所以未来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可以预测的。但预测大事容易,预测小事反而困难;预测短期事件容易,预测长期发展就难;预测必然事件容易,预测偶发事件则难“吾虔心卜占,或可晓五六日间事也;若张师占,可测数月经年;若仙人占,或可测数百上千岁之事。释家云佛知过去未来一切事,窃以为侈言耳。”不过是吹牛逼罢了,没人没有什么神仙真能够无所不知,算尽未来。

    最后郄俭还补充了两点。一是“测人易,测己难,少测易,多测难。若知吾将罹祸,必寻机避之,则来日因之而变也”一件事物的发生、发展,会受到各方面因素影响,一则来说,当你越深入了解影响它的各方面因素,则你对事物结果的预测就会越准确。然而另一则,你对事物的预测本身就会影响到事物的发展,甚至一定程度上推动它偏离原本的轨道,所以你越是深入了解影响它的各方面因素,越是频繁加以测算,则预测结果反而会越不准确。

    尤其当预测者预测自身前途的时候,患得患失的心情,趋利避害的本能,会使得预测越发偏离可能的真实“故谓‘善医者不自医,善卜者不自卜’也。”

    张禄心说你拉拉杂杂那么一大套,我简单一句话就能解决问题啦这不就是宏观世界的“观测者效应”吗?

    郄俭补充的第二点,是说越愚昧的人,他的处世方式越是简单,越具备可预测性好比一辈子被束缚在土地上的农民,你说他明年的今天跟现在一样在种地,除非有大的天灾人祸影响,否则基本上不会有错。而越是智慧之人,他的行为就越是难以预测,因应外在环境哪怕再小的变化,他都能够拿出完全不同的处理方法来。所以说了,你让我占卜一老农民现在跟哪儿,这好算;让我占卜自己明天会在哪儿,难度就比较大;若想占卜堂堂南华仙隐身何处,那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任务啊!

    张禄一摆手,说我明白了,多谢你给我上的这堂课“统而言之,于吉何在,无可占也。”你倒能算出我会去阳城找你,那是说我跟个普通农民智商相同吗?

    郄俭一摊双手,说我能力浅薄,实在难以测算。随即转向裴玄仁:“裴师可能占否?”

    裴玄仁苦笑摇头,但他随即说,这不能成为二人不下山去寻找于吉的理由“若本有缘相见,而不往寻,终不得见也。”

    张禄撇嘴冷笑,说你们都不知道于吉跟哪儿啊,我我也不知道,但我或许知道于吉三五年后,将会在哪里出现。

    裴玄仁脸上先是微露惊愕之色,随即双眼一眯,笑起来了:“若云可知者,舍伯爵其谁欤?可试言之。”

    不过这张禄没再允许郄俭旁听,他要单独向裴玄仁汇报郄俭倒是并不在意,终究人家师徒传承,有什么秘法不希望外人听见,那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啊。于是他暂且退出去歇息了,等到屋里光剩下了张、裴二人,张禄咳嗽一声,改用两千年后的语法对裴玄仁说:

    “未来的史,我是没怎么读过的,但讲述汉末这一段野史、小说很多,有一部叫三国演义”

    裴玄仁摆摆手,打断他的话:“休言其因,但道其果可也。”我早说过了,最近几百年的历史不打算知道,以免影响修仙的道心,所以不必剧透,你就光说相关于吉的事情就成。

    于是张禄说了:“少则三年,多不过十年,于吉将在吴、会某处传道,而为孙策所杀。”

    裴玄仁听着这话,倒不禁愕然:“果为杀否?”于吉那么大道行,怎么会被凡人杀死呢?“汝言孙策,得非孙文台嫡男耶?”

    张禄说根据小说记载,于吉虽然被杀,但孙策还经常见到他的幻影,导致精神失常,最终为好吧不剧透,总之于吉是真死是假死,是使了幻术还是兵解,这我都说不准,但他数年后将会出现在江东地区,应该八九不离十吧。而且孙策杀他的缘由,就是因为他信徒众多,就连很多官吏都先拜他,然后再拜孙策可见这南华仙闹出的动静不小啊,只要到时候去吴、会两郡一打听,肯定能够找得着。

    至于孙策,确实是孙坚的长子嫡男,如今应该还依附着淮南袁术,将来会借兵渡过长江,吞吴取会好吧好吧你别瞪眼,我闭嘴就是。

    裴玄仁捻捻胡须:“今止得此线索,不可放过。”他的意思,你们这就下山奔江东,先去等着于吉“若云广传道法,使吏民皆拜,恐非一二年之功也。”谁知道于吉究竟在江东传了多少时间的道?说不定他已经,或者即将去往吴会,你们早一天找到他,或许就能早一天发掘谶言的来由,避免对人世间和修仙道造成更大的损害。

    然而张禄却连连摇头:“我不下山,下山恐有性命之忧”随即就把在嵩山法王寺中遭遇外魔的事情,向裴玄仁详细禀报了一番。

    张禄来的路上,一边跟郄俭聊天,一边脑袋里多开了条线程,就始终在琢磨这件事儿。为什么自己会碰上那种奇奇怪怪的玩意儿呢?究竟是纯出偶然,还是修道过程中的必然?

    话说半夜袭击他的和尚第二天一早就苏醒了,忆说自己好好地熄灯睡觉,跟席上躺着还是通铺根本就不记得发生了什么,等再醒来,腿已经断了一条而且他半夜提刀出去,那些同宿的师兄弟们也都毫无察觉。法镜和尚反复跟张禄说,这确实非关我弟子之事,甚至也不关俺们寺庙之事以前从来也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件哪。

    法镜态度诚恳,张禄不得不信。他如今头脑清醒、思维敏捷、感官敏锐,要搁d&d系统里,感知18起,还点了满级的察言观色,对方是不是在扯谎,基本上一瞧便知当然啦,也不排除法镜和尚佛法高深,惯于骗人可要真是那样,再追问下去也必然是一无所获。

    所以只好山来问裴玄仁,这究竟是怎么一事儿?你倒是跟我说过,修道之人易受心魔所惑,或受外魔所扰也就是所谓的走火入魔可是路上探问郄俭,他就从来没碰到过这类夜袭,可见不是修仙必经的坎坷。是我真撞大运了,出门撞妖呢,还是法王寺地方不干净?有没有可能这是必然遭遇,是有什么妖邪异物盯上我啦?要真那样,躲在山上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一旦下山,恐怕小命难保啊!

    裴玄仁一开始并没有把张禄的话当一事儿,可是随即仔细询问那“外魔”附于人身之后的状态,当听到“黑夜之中,几乎察觉不到有人甚至有物体存在,亮灯之后,其形虽现,仍然若无实质”等描述后,目光中却不禁露出些微惊骇之色。要说修仙修到裴玄仁这种程度,心志极其坚强,几乎就“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因为人世间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威胁到他生存的存在了这种骇然之色,虽然只是一瞬,却是张禄此前从来也没有见到过的。

    张禄本能地觉得不对,那外魔肯定是盯上自己啦

    最终裴玄仁长身立起,招呼张禄:“汝随我来。”他从身后的架旁摘下一个小小的布袋,然后大步朝屋外走去,一直步近山崖。张禄跟在他身后,就见裴玄仁转过身,背对山崖,招一招手:“近前来。”张禄赶紧拱手趋前,两人正面相对,距离也不过一尺多远。

    随即裴玄仁就解开布袋,从里面掏出半支香来也就小手指那么长鼓唇一嘘,香即点燃。说也奇怪,这中鼎之上终年微风轻拂,可是这香烟却丝毫也不扭曲、散漫,而是跟道光线似的,笔直如矢,直透苍穹。

    张禄仰着头,顺着这股香烟就往上瞧,眼见得越飘越高,终于瞧不见啦,猛然间四周的微风静止了不仅仅是空气流动而已,在他的感觉当中,就连脚下青草也不再摆动、生长,周边一切都象是被冻结了似的,瞬间凝固。

    这状态,倒有点儿象是当年张坚摄自己上山前,先对某同僚施了定身法啊他略略蜷曲了一下十指,还好,自己还能动。

    就听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玄仁召我何为?”

    张禄“嗖”地转过身去,定睛一瞧,说话的果然正是张坚张刺谒。他心说不妙啊,貌似这事儿连裴玄仁都解决不了或者是解释不了,竟然惊动了正牌神仙张坚!

    看起来,裴玄仁点那柱香,就是为了召唤张坚前来。于是张坚一问缘由,裴玄仁就说啦:“伯爵前遇刺,所袭若无形质者,抑邪魔耶?”

    张禄心说我刚才跟你说了一大套,你归纳总结起来就这么几个字啊要说文言就是有这点儿好处,非常简洁(虽然未必明了),短短几个字里就能包容着相当丰富的含义。而语言文字由简单变为复杂,一是如同自己此前所猜想的,因为社会生活中所要涉及的语意更加丰富,要求含义也更加精确所致,二是受其载体所限制的。上古刻竹木为字,相对困难,所以文字不可能繁复,后来改成笔墨,进而发明纸张,写字容易多了,成本也低廉了,所以中古的文字就比上古要复杂得多。

    至于文言文一直用到明清,那当然是别有原因,非关社会和技术的发展儒家崇古,士大夫也要与下等人表现出区隔来,就不可能让文字变得通俗易懂。张禄还隐约记得,自己小时候还没有电话,只有电报,那几乎变成了文言在社会生活中的最后阵地,等到电话普及以后,就再没人跟日常生活中还使用哪怕丁点儿的文言啦故意拽文以显示自己与众不同的另论。

    当然了,以上毫无意义的想法,只是张禄在自己大脑中开出的额外线程而已,他主要的精力还是放在凭空出现的张坚身上。就见张坚听了裴玄仁的话,也不禁略略一皱眉头,随即就问自己:“怎么事,汝可详细言之。”

    张禄心说果然几个字只能提纲挈领,不能把事情说通透,还得我再复述一遍不是?当即耐着性子,把在嵩山法王寺里的遭遇详细分说。张坚微眯双目,再次上下打量一番张禄,然后突然开口:“汝可随吾往天上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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