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进退两难。

    事情的关键在于,齐王的努力能否赢得圣主的信任,能否让圣主相信他的忠诚,能否重新成为皇统继承第一人。

    然而,今日中土,中央集权制与门阀士族制血腥厮杀,改革和保守两种政治理念激烈碰撞,锐意改革的圣主与温和保守的齐王行走在两条不同的政治道路上,所以齐王能否赢得圣主的信任,关键不在于如何努力,而在于必须认同和支持圣主的集权改革,如果父子不同心,圣主又岂会把江山社稷交给齐王?

    齐王黯然长叹,茫然无措。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先帝开皇末期,不论太子杨勇如何努力证明自己对先帝和独孤皇后的忠诚,都无法赢得先帝夫妇的信任,根本原因就在于两代人的政治理念截然不同,先帝夫妇当然不会把国祚托付给一个政见相左者。

    现在改弦易辙可还来得及?政治上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背叛,不论是背叛自己的战友还是背叛自己的思想,都会烙刻上失败和懦弱的印迹。一个失败和懦弱者,在残酷的皇统斗争中,又岂能逆转乾坤?

    所以韦福嗣和李善衡的结论是正确的,现在留在怀远,束手就缚,再入樊笼,死路一条,唯有北上会合李平原,才能在绝境中杀出一条血路。

    但是,李平原的东征目标是什么?是保存实力,阳奉阴违,敷衍了事,还是不惜代价灭亡高句丽?如果是前者,齐王北上会合李平原有何意义?反之,如果李平原的目标是不惜代价灭亡高句丽,他又能从中得到什么?他所得到的利益能否补偿他为此付出的巨大代价?这些关键问题不弄清楚,齐王北上会合李平原后,如何密切合作?又如何从合作中谋利?

    还有更重要的,此次东征结束后,齐王坐实了“通贼”之罪,他将何去何从?是在圣主的胁迫下,随其返回东都,再入囚笼,还是在父子反目的道路上一去不回头?

    齐王反复权衡后,终究不愿背离自己的原则,不愿逾越自己的底线,于是有所决断。

    “李平原的东征目标是什么?”齐王问道,“李平原是否会兑现承诺,不惜一切代价攻陷平壤?”

    此言一出,韦福嗣和李善衡互相看看,均是无奈苦笑,失望至极,不过他们不想放弃,也不能放弃,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用十分努力。

    沉吟少许,韦福嗣回道,“大王,李平原的东征目标肯定是攻陷平壤,以灭亡高句丽来壮大自己,这一点毋庸置疑,所以李平原的承诺完全可信,但能否兑现承诺,不是取决于李平原舍身赴死,安东军破釜沉舟,而是取决于远征军上下团结一致齐心协力,取决于圣主、中枢和卫府对李平原及安东军的信任和支持。”

    说到这里,韦福嗣看了一眼齐王,语含双关地说道,“如果圣主把高句丽人变成了借刀杀人的工具,把东征战场变成了打击和削弱安东军的陷阱,对李平原横加掣肘,置李平原于腹背受敌、九死一生之困境,李平原还会兑现承诺?还能兑现承诺?”

    齐王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韦福嗣含沙射影,名义上说圣主,实际上指责的就是他。

    东征还没开始,就想方设法设计陷害李平原、打击安东军,可想而知,第三次东征会有何等结果,所以卫府大将军们很清醒,宁愿背上拒绝安东军的罪名,也不给圣主、齐王这些高高在上的政客们破坏东征的机会。

    这种亏吃得太多了,不能不长教训,第一次东征就是个血淋淋的例子,死的是卫府将士,承担罪责的卫府统帅,而圣主和那帮斗得不可开交的中枢政客们不但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还变本加厉,继续斗,继续拿远征军做棋子,嘴里说着中土大义、国祚大利,实际上尽干着祸国殃民的无耻之事。

    也正因为如此,卫府大将军们对第三次东征并不抱太大期望,根本就不敢指望攻陷平壤灭亡高句丽,只求以最小代价逼迫高句丽投降,这样就实现了第三次东征的最低预期目标,如此对上对下对自己都有交代,虽不能皆大欢喜,但最起码可以让饱尝三年远征之苦的将士、民夫和工匠们,结束这年复一年的苦难,平平安安回家去。

    李善衡看到齐王沉默不语,于是开口劝道,“大王的目标是灭亡高句丽,李平原的目标也是灭亡高句丽,但就目前东征形势而言,实现这个目标的难度太大,只是,难度大,并不代表没有机会。”

    齐王暗自冷笑。

    说来说去,还是劝自己北上会合李平原,如此一来,自己可以联合李平原的力量影响东征进程,以此来向圣主和东征统帅部施压,而李平原则借助自己的居中斡旋,从圣主和东征统帅部那边赢得更多支持,一旦其粮草辎重充足了,还能得到卫府从水陆两路的有力策应,则攻陷平壤的胜算就大大增加了。

    齐王看看韦福嗣,又看看李善衡,冷声质问,“为了赢得东征的胜利,你们用尽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但你们可曾考虑,东征结束后,孤何去何从?”

    “大王当然留在北疆。”韦福嗣不假思索地说道。

    齐王哑然失笑,“你说留,孤就能留?”

    “当然。”韦福嗣笑道,“东征结束后,只要有证据证明,南北大战即将爆发,大王就有充足理由留镇边陲。”

    “证据?”齐王质疑道,“哪来的证据?”

    “没有证据,就创造证据。”李善衡毫不犹豫地说出答案,“只要赢得李平原的合作,大王想要什么证据,李平原就能给出什么证据。”

    齐王摇头苦笑,“孤能否留在北疆,决定权在圣主,而圣主如果执意要孤返回东都,孤徒呼奈何?”

    李善衡举手轻摇,“大王能否留在北疆,决定权的确在圣主手上,但大王是否考虑过,如果南北形势急骤恶化,长城告急,必须大王留镇北疆才能有效缓解危机,圣主是否还执意要求大王返回东都?”

    齐王眉头紧皱,“这种推测并无根据,亦无意义。”

    “事在人为。”韦福嗣说道,“只要大王决心与李平原合作,齐心协力共谋未来,一切皆有可能。”

    齐王沉思良久,摇头苦叹,“李平原?你们对他这么有信心?”

    “我们不是对李平原有信心。”韦福嗣说道,“带给我们信心的,是裴世矩。”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齐王苦笑,“或许,李平原还会合作,但裴世矩肯定拒绝。裴世矩站在圣主一边,李平原在裴世矩的反对下,又岂会帮助孤留镇北疆?”

    “所以大王才要坚决北上,联合李平原攻打高句丽,如此一来,圣主必定认为李平原和裴世矩站在大王这一边,误会一旦生成,两人百口莫辩,未来形势就对大王有利了。”

    齐王想了一下,摇摇头,“你们不但过于乐观,还一厢情愿。你们可曾想过,如今裴世矩和李平原都站在圣主一边,孤北上与他们合作,纯属找死,最后必定被他们出卖,孤会死得更快。”

    韦福嗣和李善衡还想再劝,齐王断然摇手。

    “南北大战即将爆发,而中土若想打赢这一仗,首要前提就是内部必须团结一致,所以可想而知裴世矩和李平原的态度,他们绝无可能站在孤这一边,公然与圣主对抗。”

    言尽至此,齐王已无心再说。

    韦福嗣和李善衡的对策并不是不对,只不过他们不是站在中土和国祚的立场上,而是以个人和集团利益至上,虽然他们也想灭亡高句丽,也想打赢南北战争,但都是为了自身利益最大化,为了壮大自身实力,最终目的还是把齐王推到皇统大战的战场上,与圣主决一死战,以谋取到最大的权力和财富。

    齐王不想重蹈上一代手足相残之覆辙,不想把自己变成前太子杨勇和汉王杨谅,更不想看到杨氏皇族、江山社稷和中土统一大业在残酷而血腥的政治斗争中饱受重创、鲜血淋漓。

    韦福嗣不死心,退而求其次,执着劝谏道,“既然如此,未来的事就不考虑,我们只考虑东征。大王还想不想灭亡高句丽?若大王能建下开疆之功业,那么即便圣主认定大王有通贼之罪,但考虑到大王愿意束手就缚,随圣主返回东都,而南北大战爆发在即,东都内部需要团结一致,圣主短期内亦不会对大王痛下杀手,如此大王就有机会参加南北大战,一旦再建功勋,必能赢得一线生机。”

    这番话齐王尚能接受。既然自己不愿与圣主反目成仇,那么东征结束后自己就必然返回东都,既然反正都要返回东都,那能否拿下灭亡高句丽的功劳,对自己的未来大有影响。而目前局势下,自己若想拿下灭亡高句丽的功劳,唯有寄希望于李平原和安东大军,也就是说,还是要北上会合李平原,至于由此导致的一系列恶劣后果,就只能暂时抛之脑后了。想得太多,瞻前顾后,患得患失,必定一事无成。

    “孤北上会合李平原,为李平原保驾护航,能否增加攻陷平壤的胜算?”

    韦福嗣和李善衡暗自心喜,不约而同地点头说道,“毋庸置疑。”

    齐王望着他们,目露怀疑之色,忧心忡忡,“孤空口白话,又如何说服李平原不惜代价攻打平壤?”

    韦福嗣抚须而笑,“大王若决心北上会合李平原,今夜可拜访一下黄台公(崔弘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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