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五,圣主到达临渝宫。

    从涿郡临朔宫到北平临渝宫,短短十天时间内,从东都传来的消息如雪片一般,然而让圣主郁愤不已的是,这其中大部分都是坏消息,这一方面固然是东都蓄意为之,一方面也表明国内形势并没有因为开疆安东而有所好转,相反,其恶化速度不但没有得到有效遏制或缓减,反而越来越快了。

    诸多坏消息中,最令圣主愤怒的,是西京形势持续恶化。

    代王杨侑、西京留守卫文升、还有奉旨到关中戡乱平叛的太仆卿杨义臣先后奏报,扶风贼帅向海明伏诛后,其部下唐弼和李弘芝迅速卷土重来,短短时间内关中各地蜂起而响应者多达十余万人,更严重的是,李弘芝亦效仿向海明,开国称帝,自封唐王,建文武百官,贼势之猖獗,尤甚于前。

    关中乱了,必然影响到整个西北。

    果然,灵朔地区出事了,紧邻黄河的雕阴郡爆发叛乱,贼帅刘迦论振臂一呼,十余万人蜂拥而至,随即于绥德开国,自称皇王,年号大世,其兵锋更是南下延安郡,严重威胁到数百里外的关中京兆和冯翊两郡之安全。

    同一时间,生活在这一地区的稽胡人也造反了,稽胡贼帅刘鹞子祸乱于朔、代之间的大河两岸,并与刘迦论遥相呼应,严重影响到了灵朔和代北的镇戍安全。

    屋漏偏逢连夜雨,越是担心什么,越是来什么。与调阴郡只有一河之隔的离石郡,有匈奴贼帅刘苗王举兵叛乱,虽然只有数万贼兵,却也自称天子,分封王侯,十分嚣张。离石郡的北边就是代北,东边则是太原郡,南下就是河东诸郡,渡河西进就是灵朔,所以这伙叛军无论向哪个方向攻击,都会造成恶劣影响。

    关中不容有失,灵朔、代北、太原和河东亦不容有失,但灵朔和代北的军队都要镇戍长城,不能调动,而关中军队正在扶风剿贼,能够调动的军队只有太原和河东诸鹰扬,于是圣主果断决策,命令留镇东都的左骁卫大将军屈突通兼领关内讨捕大使,立即率河东诸鹰扬,火速剿杀刘迦论、刘鹞子诸贼;命令留镇太原的右候卫将军杨子祟,立即率太原诸鹰扬,剿杀贼帅刘苗王。

    齐鲁形势也在持续恶化中。

    自去年齐郡郡丞张须陀击败河北、鲁东、鲁西三路叛军的夹击后,齐鲁局势一度有所好转,但好景不长,很快又有新的贼帅迅速崛起,齐鲁局势再度恶化,其中贼帅左孝友占据东莱的蹲狗山,拥有部众十余万,不但对位于东莱的水师大营造成了严重威胁,也对鲁东局势造成了恶劣影响。

    圣主诏令第三次东征开始后,张须陀为确保水师安全,不得不倾尽全力围剿左孝友,结果顾此失彼,他刚刚率军进入东莱,鲁西这边就出事了,贼帅卢明月聚众十万叛乱,以祝阿为据点,沿大河和济水逆流而上,横扫济北、东平和鲁郡,一路攻城拔寨,烧杀掳掠,挡者披靡。

    与此同时,盘驻在东郡瓦岗一带的贼帅翟让、单雄信,盘驻在济阴周桥一带的贼帅孟海公等,一方面劫掠通济渠和菏、泗水道,一方面则贼帅卢明月、孟让等遥相呼应,齐鲁、河南和颍汝等地的形势因此加速恶化。

    齐郡贼帅孟让、左才相、李子通等自去年夏天在张须陀的追剿下,撤离长白山后,一路南下攻击,由琅琊郡杀到下邳郡,队伍越来越大,人马越来越多,如今已拥兵十余万,并乘着江淮诸鹰扬的主力均随王世充赶赴江南剿贼的有利时机,横渡淮河,攻占了盱眙,攻陷了都梁宫,开始向江都逼近,一旦其与活跃在江都东南方向的贼帅杜伏威、辅公祏取得联系,两只叛军南北夹击江都,则江都危矣。

    圣主决策,诏令江都副留守、武贲郎将陈棱,加大剿贼力度,务必尽快平定杜、辅等叛贼,确保江淮之安全。

    又诏令尚在江南的江都郡丞王世充,立即率军撤江都,剿杀贼帅孟让,收复都梁宫,确保江都无忧,并在恰当时机渡淮北上戡乱,与郡郡丞张须陀南北呼应,大力剿贼,以确保通济渠和菏、泗水道之畅通。

    又诏令齐郡郡丞张须陀,在第三次东征开始之后,在东莱水师渡海之后,在今年冬天到来之前,他的首要任务是保证大河、济水、菏泗水道以及通济渠的全线畅通,确保江南物资可以源源不断运往东征战场,因此圣主要求张须陀,把主要精力放在卫护各大水道的安全上,不要因为剿贼而耽误了东征大事,做事要有轻重缓急之分。

    然而,圣主这边刚刚下达诏令,彭城那边就报奏了坏消息,贼帅张大彪、宗世模等聚众数万造反,以悬薄山为中心,四处烧杀掳掠;贼帅魏骐麟于单父、沛县一带聚众造反,云起响应者多达数万之众;贼帅彭孝才于东海郡举兵叛乱,一路北上杀进琅琊郡,祸乱沂水两岸。

    如此一来,叛乱大潮从河北中南部开始,呼啸南下,已经席卷了整个河南、齐鲁、江淮和江南,另外西北方向则从关中开始,叛乱大潮亦是呼啸北上,正在灵朔、代北、太原一带迅速蔓延,而更严重的是,自去年江南贼刘元进、关中贼向海明开国称帝以来,这一势头就不可遏止了,到今年春天又有李弘芝、刘迦论、刘苗王三个贼帅自称天子,这个趋势很不好,如果不加大打击力度,任其愈演愈烈,则后果可想而知,未来每一位贼帅都有可能开国称帝,都会割据称霸,都将公开分裂中土,如此下去,则国将不国。

    圣主不得不在临渝宫停下匆匆赶赴辽东的脚步。

    纳言苏威极力劝谏,恳请圣主速速返东都,只要圣主和中枢返东都,权力中枢到京师,居中指挥,则必然能拯救危机,挽狂澜于即倒。

    圣主就问,“叛乱为何屡剿不止?如果说河南河北齐鲁有叛贼暴乱,倒是有天灾人祸可以解释,天灾导致饿殍遍野,人祸既有赈济不力,也有山东遗臣阴谋复国,几个条件凑到一起,总有人不顾一切铤而走险。江南叛乱也可以找到理由,江南虽然没有天灾,也没有苛捐杂税,但江南遗臣向以正朔自居,阴谋复国亦在情理之中。但是,关中为何叛乱?关中有天灾?关中有人祸?关中是国祚根基所在,是国之根本,国祚崩溃了,于关中有何利益?朕倒是想问问,关中叛乱,到底是要推翻朕,还是要覆灭王国?如果是要推翻朕,朕即便返东都,又能解决什么问题?是要朕大开杀戒,血屠关中,自毁长城,还是要朕束手就缚,任由宰割?”

    苏威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虞世基、萧瑀、赵才、裴爽等文武大臣亦是不敢说话。

    当天晚上,圣主召见虞世基,开门见山地问道,“爱卿,目前形势下,朕是调转马头,速返东都,还是继续东进,御驾亲征?”

    虞世基知道圣主的心思,故作沉吟后,小心翼翼地道,“圣上,开疆安东都未能成功遏制国内局势的恶化,此刻返东都显然无济于事,除非向西京妥协,否则极有可能顾此失彼,既不能拯救两京危机,又未能取得第三次东征的胜利,最后一败涂地,那形势就一发不可收拾了,一旦明年东、西两部突厥联手南下入侵,圣上如何应对?根本无计可施,结果只有一个,对内对外都是俯首投降。”

    圣主沉默良久,黯然叹息,“怕就怕,此次东征,未必能取得预想之胜利。”

    虞世基沉吟不语。

    所谓预想之胜利,就是灭亡高句丽,开疆拓土,唯有如此,才能圆满结束东征,才能激励卫府将士的士气,才能阻止和遏制保守派的反击,才能重建圣主、中枢和卫府因东征而饱受重创的威权,才能最大程度集中力量进行南北大战的前期准备。

    然而,要取得这样的胜利,并不容易,虽然高句丽已经难以为继,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临死前的绝地反击同样具有不可估量之威力,而更重要的是,中土这边也是困难重重,不仅兵力不足,士气低迷,内部矛盾也非常激烈。

    大战尚未开始,东征统帅部那边就传来消息,怀远镇的卫府将士不欢迎安东军队,要两路并进,各打各的。这显然遂了安东人的心愿,然而问题是,失去了控制的安东军队,是否还会兑现承诺,不惜代价攻陷平壤?这显然是个奢望,虽然裴世矩可以信任,但李平原已经失控,裴世矩面对坐拥十万大军的昔日部下,又能奈他何?

    所以就目前东征形势而言,圣主所能指望的最大胜利,可能就是迫使高句丽投降,而且还是有条件的投降。

    然而,这种自欺欺人的所谓胜利,这种劳师动众三年,损兵折将耗尽国力的所谓胜利,不啻于再在圣主鼻青脸肿的面孔上狠狠打上一巴掌,即便圣主想当然地认为这个胜利可以做为遮羞布,遮住自己脸上的巴掌印子,让自己有尊严地返东都,但实际上这块遮羞布是透明的,反而让圣主成为天下笑柄,威权丧尽。

    圣主很害怕,却又无计可施,进退两难。

    “圣上,求人不如求己。”虞世基低声说道,“命令许国公(宇文述)、蒲城公(郭荣)、滑国公(李景)、舞阴公(薛世雄)、黄台公(崔弘升)不惜一切代价奋勇攻击,命令荣国公(来护儿)、谯国公(周法尚)率领水师以最快速度渡海作战,水陆兵进,直杀平壤。狭路相逢勇者胜,臣就不信,小小的高句丽到了今天,还有力量阻挡我卫府大军前进的脚步?”

    就在君臣二人商谈机要之时,萧瑀神色匆匆而来,突传噩耗。

    “三月十一,水师副总管、谯国公周法尚病故于东莱。”

    圣主霍然变色,霎那间,脑海中跃过一张张熟悉面孔,内史令元寿、观德王杨雄、纳言杨达、兵部尚段文振、左屯卫大将军麦铁杖自东征开始以来,一个个股肱重臣离开人世,给了圣主接二连三的沉重打击,而这个梦魇似乎没有尽头之日,第三次东征开始后,周法尚,又一位股肱重臣离开了人世。

    圣主心痛彻骨,忍不住仰天悲叹,“天不佑朕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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