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贲郎将梁德重抵达藤城,随其一起北上的还有六个团的鹰扬卫。

    之前藤城鹰扬府已经接到了彭城卫府的命令,但派出去的斥候既没有在藤城境内发现叛军,亦没有在邻近的蕃县境内发现贼人的踪迹。正感疑惑之时,梁德重到了,听说这一带并没有发现叛军的身影,当即意识到叛军取道小路出境了,而方向十有八九便是合乡、固城一线,然后直接上了蒙山。

    梁德重非常愤怒,他和董纯都是沙场老将了,谁知今天竟然被一群小蟊贼玩弄于股掌之间,围追堵截了近千里,还是给对方逃之夭夭,奇耻大辱。

    虽然董纯肯定要为此承担主要责任,他的左骁卫将军一职也保不住了,待在彭城的时间也屈指可数,但梁德重的连带之责肯定也跑不掉,考虑到东征迫在眉睫,运河安全至关重要,东都未必会从徐州重地一口气调走两位卫府统帅,梁德重继续留任徐州的可能性非常大,为此梁德重必须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尽心尽力的剿贼,最好能做出点成绩以将功赎罪,好歹给东都一个交待,给自己也挽回点脸面,否则就算其乘着东征之便大发横财,将来回归故里却荣耀不再,始终遭人耻笑。

    梁德重下了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把这股贼人斩尽杀绝,并给帐下军官僚属下了一道死命令,必须查清贼人逃亡的方向,否则严惩不贷。

    统帅放了狠话,下面的人也不敢阳奉阴违了,再敷衍了事岂不自寻麻烦?很快,有消息传回,那股从谯郡逃亡而来的贼人由合乡方向出境了,并在固城境内一个僻静之处休整了一天,然后向东上了蒙山。

    贼人出境了,而且谨小慎微,不愿招惹鲁郡强敌,直接逃进了茫茫大山,如此一来,剿杀的难度就大大增加,因为这不再是彭城一个郡的事情,还牵涉到了鲁郡和琅琊郡,牵扯到了两个地域的利益。

    彭城郡属于徐州地区,鲁郡和琅琊郡属于齐鲁地区,在军事镇戍上隶属不同卫府,在行政上则都听命于中央,所以不论是执行军事行动还是实施政经政策,都需要中央下令。蒙山恰恰位于三郡交界之处,两大区域衔接之地,假若要围剿山上贼人,徐州的左骁卫府说了不算,齐州的右候卫府亦说了不算,唯有中央说了算,唯有东都下令,并在两大区域的众多军政官长之间进行协调,然后调集军队和粮草武器,方能实施围剿。然而,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其中牵扯到了众多的复杂利益,由上而下,纠缠不清,越是兴师动众,越是难有结果,甚至与初期愿望背道而驰。

    “直娘贼,一群卑贱凶恶之徒,竟如此狡猾,岂有此理!”梁德重越想越是烦躁,忍不住破口大骂。

    他现在总算相信董纯的警告了,这群贼人的背后有“黑手”,这群贼人中有谋略出众者,这群贼人在东征发动之前突然举旗造反必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否则,一群乌合之众绝无可能逃脱众多鹰扬府的围追堵截,而且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千里迢迢逃进了蒙山。

    这最后一招太高明了,逃进蒙山,利用两大地区的鹰扬府和三郡郡府之间根本无法进行协调统一以联合围剿的机会,给自己赢得了宝贵的喘息时间。待东都下令剿杀,并把两大地区的鹰扬府和三郡郡府的关系协调好之后,已经是冬天了。冬天大雪纷飞,山路艰险,根本没办法大举进攻。等到春暖花开,东征开始了,全国上下都要为保障东征而努力,而贯通中土南北的大运河更是东征将士的生命线,其安全的重要性可想而知,运河沿线的所有军队和官府都将倾尽全力守护运河。也就是说,等到春暖花开之际,蒙山剿贼的事也就彻底搁置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股贼人发展壮大,甚至下山烧杀掳掠,直接威胁运河之安全。

    如此推算,唯有当前才是剿贼的最佳时机,乘着贼人精疲力竭,又未能在蒙山立足之际,衔尾追杀,方是上上之策。

    然而,国法如山,军纪如铁,本朝律法虽不算严酷,但法就是法,不论你主观愿望如何,只要你违法了,那就得接受惩罚。徐州地区的军队在未经东都许可的情况下,擅自进入齐鲁地区,则等同于谋反,梁德重就算有一百颗脑袋也不够砍。

    就在梁德重彷徨无策之时,韦云越匆匆赶来,“明公,崔郡丞到了。”

    崔德本?他来干什么?难道也要来剿贼?不至于吧?虽然贼人在卫府的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绕彭城而过,让彭城军政官长栽了个大跟头,丢了个大脸,但此事大家都有责任,卫府固然颜面无存,郡府也羞耻难当,所以大家都有默契,把真相埋到泗水河里,烂在肚子里,绝口不提。奏报东都的时候,就说贼人势大,十万之众,铺天盖地,排山倒海,而彭城卫府诸鹰扬主力都不在,势单力薄,打不过贼人,结果让贼人冲过去了。董纯反正是“倒”了,救无可救了,完全没必要与大家过不去,现在给别人一个方便,将来就是给自己一条活路,所以他也想开了,主动揽过了责任。

    崔德本做为彭城第二行政官长,在顶头上司把所有责任都揽下之后,肯定会留任彭城。不过,他的家世虽然显赫,但尚没有资历出任太守一职,还得在郡丞的位置上继续待着。崔德本当然想做太守,而彭城人口众多地理位置重要,是上郡,上郡太守的官秩是从三品。本朝尚书令是正二品,尚书左右仆射是从二品,六部尚书、九寺正卿、卫府大将军为正三品。以此类推,可知从三品的官秩在本朝地位之高,权力之重,人数之少。

    崔德本出身山东第一豪门,崔氏在朝中更是权势倾天,若他能在徐州做出瞩目成绩,上位太守还是有几分希望。以目前徐州的形势来说,若能剿贼成功,就是瞩目成绩。试想以卫府名帅董纯都未能剿杀的贼人,他崔德本却剿杀成功,这样的成绩还不够瞩目?

    崔德本还真的是来剿贼的,不过他是彭城行政官长,本朝行政官长曾拥有在特殊时期的统兵权,但今上登基后锐意改革实施了一系列新制度,其中就包括剥夺了地方行政官长的这一特权,除非得到皇帝和中枢的授权,否则地方行政官长不允许拥有统兵权。崔德本于是想了个折衷的办法,退而求其次,主动帮助梁德重剿贼。独揽大功不行,那么从中分一杯羹总可以吧?

    梁德重是关中本土贵族,与沛城鹰扬府的鹰扬郎将韦云越同属于一个贵族集团,而崔德本则属于山东贵族集团,关陇人和山东人仇怨甚深,合作难度太大。但崔德本胸有成竹,施施然就来了,他算准贼人会出境逃亡蒙山,而梁德重绝无胆量越境追杀,不过梁德重和他一样也迫切想立功,这便有了合作的基础。

    梁德重一眼便看穿了崔德本的无耻伎俩,当即嗤之以鼻,只是如今董纯还没有“走”,还是彭城的“老大”,他还得低调做人,还得寻找盟友,而崔德本就是他的盟友。另外,他若想在彭城发财,就必须与崔德本搞好关系,否则一旦让崔德本抓到他违法乱纪的证据,上奏弹劾,以崔氏在朝中的权势,一告一个准,他哭都找不到地方,所以梁德重即便看穿了崔德本的来意就是抢功,但考虑到自己的切身利益,不得不“低头”。

    与其让人家来抢,还不如主动“送”,好歹是个大人情,于是梁德重就乐呵呵地迎了出去。

    上郡郡丞的官秩是正五品,卫府武贲郎将的官秩是正四品,整整差了两级,按道理梁德重应该坐等崔德本上门来见,但事实上两人之间的尊卑恰恰是颠倒的。

    中土自魏晋门阀兴盛以来,官场上的很多礼仪不是依照官职的品秩来定大小,而是依照贵族的等级来定尊卑。比如崔氏既是山东第一豪门,亦是中土的超级大豪门,在贵族当中是等级最高的,即便是皇族也要与之联姻来巩固自己的声望,所以在官场上即便你贵为宰执,但如果你的姓氏在贵族等级中低于崔氏,那么在非正式场合中,你得以崔氏为尊,否则你就“失礼”了,会遭到贵族同僚的耻笑和排斥。

    本朝自先帝开始便实施以中央集权制为目标的政治改革,对门阀士族进行遏制和打击,试图彻底摧毁自魏晋以来已延续了四百余年的门阀士族政治,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改革便是废除九品中正制的选官制度,实际上也就是废除传统的贵族等级排序,而这一制度正是门阀士族政治的基础,由此可知改革难度之大。本朝改革派们高调宣扬,要实施以“尚官”就是官职的高低为原则来代替“尚姓”也就是以姓氏尊卑为原则的新的贵族等级排序制度,这个愿望是好的,但现实是,门阀观念延续了四百余年,早已成为中土礼仪文化中的核心部分,又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只要门阀观念存在,只要贵族等级排序存在,那么所谓的“尚官”、“尚姓”原则,不过是以新门阀代替旧门阀而已,新瓶装旧酒,毫无意义。

    梁德重这个高级武官,把崔德本这个中级文官,恭敬地迎进了大堂,并请之上座,然后陪于侧席,把当前剿贼之复杂局势详细告之,然后主动问计。你既然来了,总不至于老脸皮厚到坐等功劳上门,或多或少就算装装样子也要稍稍出点力吧?

    “某有一计,可解将军燃眉之急。”崔德本手抚长须,漫不经心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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