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洁生这半年相当得意。

    过年时,他被关在县衙中,但虽是入狱,却甚是受到照顾,便是家中妻儿,也已经搬离考城,去了西京,儿子更是被文彦博之子文维申收入门下,充任私淑弟子。

    他付出的一切,都有报!

    而且,周铨栽赃之事,惹来了众怒,原本在铁路问题上不发生的一些官吏、望族,纷纷抨击此事,双方在报纸上打嘴仗,你来我往,好不热闹,这样一来,让更多的保守派站在了他这边,一时之间,这位蔡洁生竟然成了保守派的一面旗帜。

    唯一让他不满的,大约就是不能与妻儿聚在一处。

    至于乡民们对他的指指点点,他却不甚在意,也没有过多关注。以往他落魄之时,是要给这些乡村中的愚夫愚妇一点好脸色看,偶尔还会替他们读读家书、写写春联什么的,现在么,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蔡相公,蔡相公,这农会的事情,你该出一出声啊。”

    此时在他家中,几个邻近的富户,正满脸愁苦地对他发牢骚。

    “你们一进门来,就发牢骚,且将事情前后说与我听听吧。”蔡洁生大模大样地道。

    “是这样,你在县衙里的时候,这些泥腿子聚在一起,搞了个什么农会,还凑了钱,送了几个蠢汉出去,说是要看看那铁路究竟坏不坏风水”

    “砰!”蔡洁生一拍桌子:“还要看什么,那铁路若不坏风水,还有什么坏风水?我们蔡氏能够成为望族,靠的就是祖坟家宅的风水,这些愚氓!”

    “可不是么,他们将那几个蠢汉送出去后,又整日议论,说他们之所以穷,却是因为被困在了土地之上,所谓树挪死人挪活,他们若也能和那些蠢汉一般,到外头去做工赚钱,也能够发家。”

    “荒唐,荒唐发家不发家,一命二运三风水,他们也不瞅瞅自己家的祖坟上,有没有冒青烟!”

    蔡洁生听到这里,顿时大为不悦,这些泥腿子若不老老实实呆在乡里,谁来替他们耕作?以前蔡洁生自家只有一点地的时候,他觉得无所谓,可是为了表扬他“仗义执言”,蔡氏宗族给了他不少田地,附近的几个大户,也同样赠了他一些地,他用各种手段将这些地换到了一起,如今可是两百余亩的一大片,没有泥腿子当佃农,靠着他自己怎么耕得过来?

    “此事为何你们不早与我说?”他愤愤地问道。

    那几个土财主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道:“这不是因为蔡先生忙么,这半年里,蔡先生大多数时间,不是在外走亲访友,就是”

    “那也该寻人告诉我!”蔡洁生一挥手,哼了一声。

    他这个时候渐觉不妙了。

    当初出来换战周铨的时候,他确实只是被人支使,加之读了点书,自以为读书人,有股子傲气。可经历这么多事情,特别是被周铨栽了顶谋逆的帽子,让他总算明白,自己对上的人物,可不是想的那么简单。

    脱罪之后,他与那些保守派的文人交往,去了两西京,更是打听清楚了周铨曾经辉煌的战绩。因此,他隐隐有个感觉,农会之事,与周铨肯定有关系,甚至有可能,这才是周铨对他们的真正反击,至于此前栽赃打人那等简单粗暴手段,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若他猜的是真的

    就在此时,他听到自家门外砰砰的敲门声。

    换以往,他得亲自去开门,但自从发家之后,家里便收了两个僮仆,因此便有僮仆前去开门。门才一开,听得外头轰的一声响,仿佛是数十个人,一起冲了进来。

    蔡洁生吓了一大跳,这种情形,可太象上周铨派来的人来给他嫁祸。

    但片刻后,他就松了口气,眉眼一竖,面带厉色:“你们是怎么事,擅闯家宅,莫非是想要造反不成?”

    进来的人他都有些眼熟,正是小河口庄的那些贫苦百姓们,见他这一竖眉眼,众人气势一沮,不过还是有大胆的人道:“蔡先生,你是读书人,你给我们说说,铁路究竟是坏了风水,还是聚气养财!”

    “自然是坏风水!”蔡洁生厉声道:“此事还要问什么,你们愿意自家祖坟顶上,被人驾着马车反复碾压么?”

    “据我所知,铁路沿线经过的坟丘宅院,都可以获得迁移补偿,铁路总商会准备了足够的迁移补偿款项,故此不存在反复碾压祖坟之事。”人群后面,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谁,是谁在那里胡说八道!”蔡洁生听得大怒。

    此事他其实也知晓,报纸上争论之时,支持修建铁路一方便提出了这个建议,但是蔡洁生对此半点都不信。

    进入他家的人群散开,在其后,露出了一个身影来。

    正是蔡封。

    论起辈份,蔡洁生是蔡封的族叔,论起年纪,蔡洁生也比蔡封大上几岁,论起家当,蔡洁生再落魄时也有十几亩地,而蔡封除了一间破泥坯屋子,什么都没有。

    因此,蔡洁生很是瞧不起蔡封,他冷笑了一声:“原来是封侄你啊你是在何处听得别人挑唆之语,便是有移坟迁墓之事,咱们蔡家的祖坟埋的可是一块风水宝地,谁愿意将之迁走?”

    “祖坟是风水宝地不假,但你是叔业公的后嗣子孙,我也是叔业公的后嗣子孙,为何祖坟的风水,只护得你家里一年间便有了两百亩田,我家里却是啥都没有?不仅是我,这次来的,也都是咱们蔡家的,你问问他们,哪家能象你一般!”

    “那是因为,那是因为”蔡洁生脸顿时憋红了,他瞠目结舌,好一会儿也说不出理由来。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平时老实巴交只被他们支使的泥腿子,竟然会考虑这么深奥的问题:同一个祖先,凭啥祖先的风水只顾一些人,不顾另一些人?

    “那是因为蔡先生是读书人,你们是什么东西!”一个大户在旁喝道。

    这同样是蔡氏之人,家里田地不少,进来者有好几位都是他家的佃户。

    “也就是说,祖坟的风水只护着你们读书人,还有你,达恩叔公这样的大户,对我们这些穷得叮当响的没有什么好处喽那么修不修铁路,与我们何干,为何上修铁路的人来,你们自己不动手,却唆使我们去打?为何人家报复来时,你洁生叔只是在县衙里清静几日,我们这些动手的不是断手就是断脚,连医药都没有?”

    “当初每人都给了你们钱”

    “那几文钱,医药费都不够!”

    “对对,我被打断了胳膊,求达恩叔公你缓几日交租子,你都不同意!”

    “县里的税吏来催税时,也不见你们出面求前,给我们宽限几日。”

    众人七嘴八舌,一时之间,都是怒意。蔡洁生见此情形,心知不妙,不能再让众人情绪涨上去。他大声喝了几声,把众人声音压住,然后对蔡封道:“蔡封,你是听得何人教唆,敢说这不孝之语?”

    “倒是没有人教唆,我自己出去转了一趟,见了番世面,才知道一些事情的真相。”

    “什么真相?”

    “比如说这铁路,原因不是坏人风水的,而是养气聚财的,只不过有些人,不愿意我们这些泥腿子也有好生活,故此千方百计要阻挠它!”

    那几个大户顿时怒了,他们反对铁路,可真没有不愿意穷人有好生活的意思,因此一人就喝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是在外头得了失心疯吧,竟然敢如此说!”

    蔡洁生也自觉抓到了对方言语中的漏洞,噗的一笑:“蔡封,论辈份,你是我侄,我是你叔。我这当叔的,怎么会不愿意看到你这当侄儿的有好生活,荒谬,荒谬,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蔡封一撇嘴:“洁生叔,你们的打算,我们很清楚,就是将我们全捆在你们的田地之上。只要我们没有好生活,只能租佃你们的田地,每年将辛苦耕作所得,白白交一半与你们。若是铁路通了,我们可以顺着铁路去寻自己的好生活,谁来给你们耕作,谁来替你们服徭役,谁来任你们盘剥?”

    此话一出,闹轰轰的屋子里,顿时是一片寂静!

    他们这些大户在蔡洁生这儿商量,正是为了这个事情,生怕农会再闹下去,这些贫农、佃户,还有比他们更可怜的客户,都不再老实耕作。

    坐在这的大户,少则有两百亩好田,多的有千亩以上好田,如果没有了佃农,他们自己去耕作,能种出几亩来?

    蔡洁生喉结动了一下,然后冷笑,紧接着,冷笑变成了大笑,狂笑。

    蔡封嘴角一弯,换以前,蔡洁生这模样定然震住他,但现在么,他在等。

    “蔡封,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样,就你这样子,离了我们的田地,还想过上好日子?饿死是轻,少不得你要去做偷去做抢,最后在官府里吃上一刀,还坏了我们蔡氏清名!”笑罢,蔡洁生才厉声喝道。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蔡封也大笑起来,笑声比蔡洁生更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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