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赵云站在雒阳街头,看役民们清扫街道。

    自从李傕诛樊稠,西凉众相互猜忌甚深,军纪越发败坏,三辅之地官民尽受其害,争相外逃,河东白波贼固然得趁机壮大,河南郡亦有不少难民逃入。

    河南安稳,虽有四等民之策阻大族,百姓却尽爱,之前有张济兵马驻弘农,阻挡百姓东奔之路,来者还甚少,待张济军往南阳去,东来的难民便如潮而至,每日函谷关外都要排起长长的难民队伍,或拖家带口,或孑然一身,多的一天甚至有上千人,连续一两月下来,郡中又添数万人口。

    河南地狭,这些逃难来的民户已再难容下,便由官府牵引,将其等安置往新纳入的河内,由杜畿接手。

    因有袁绍与白波贼威胁,亦要防并州匈奴袭扰,如今河内之地,正趁着农闲组织人手四处构筑坞堡作民屯地。邓季前世在电视上看过福建土楼,与杜畿研究过一番,定下用泥土与石块夯实的高层圆形楼坞,每屯百户民,共筑两楼,相距只十步,贼来时可协防共守,以待荡寇军援救。

    此法在河内已获成功,有杜畿教导方成,河内民尽称此土楼为“杜公坞”,再纠正不回,还好邓季不与杜畿争功,闻之只是一笑。

    此等新居,乱世中求生者都甚喜,然全郡俱建,工程量亦浩大,全部完成估计得一两年。正急缺人手,如今河内本地民户、河南牵引往之难民、荡寇军卒兵。尽忙着此事。

    多数难民已到河内去,雒阳城中却也沉积下不少单身者,不成户雒阳便不给予安置,也无法向官府赊欠粮食,只好散在两郡各县为役民,先讨些生活。

    故此,最近雒阳城中役民都是一口的关中话,将专供役民居住的十几排大屋子住得满满的。

    往河内去的役民。与建“杜公坞”自不缺活计,只是那边活重,精壮尽已遣去了,留在河南境内多为老弱与妇孺。

    赵云今日进雒阳城,本非来看役民们做事。

    农闲时节的午后,正是草堂中出来的少年们比斗最激烈时候,校场中每日都有好几帮少年人在戏耍。赵云今日本欲再去旁观,看看少年中有没有特别耀眼出众的,归来时又可顺路赏河边雪景,却在这街道上停留了下来。

    入河南久了,各城内每日有大批役民清扫街道并不足为奇,使得赵云驻足的。乃是其中几人之言谈让他关注。

    “皇甫将军太尉之职又被免,朝中此后倒让李傕、郭汜辈西凉贼尽猖狂!”

    开始说话的是位略显肥胖的中年男子,大概是出自富贵之家,如今虽落难沦为役民,蓬头垢面的。衣衫上抹着厚厚一层油渍、灰尘,质地却上佳。手、脸裸露出的肌肤也白嫩,手中拿着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在街道上胡乱划拉,一看就不是个惯做活计的。

    估计是为了体现自己的与众不同,中年人才将这消息拿出来分享,只可惜大家都是役民,乱世中得逃残身,对一日三餐的关注可要远胜朝堂中事,除了街道边路过的赵云突然停下脚步外,并没人搭理他。

    “你等不信?”看周边役民都只顾着自家手中活计,中年胖子面上有些挂不住,又解释道:“前日我族叔亦入雒阳,他在长安城内行商多年,与几位衅门可都交好,带来的消息定然不会假!”

    还是没有人理他,胖子便有些恼羞成怒,手中扫帚狠狠地拍打下,使刚形成的薄薄一层积雪四溅,口中咒骂道:“扫!扫!扫!一群只会清扫的吃货!”

    “哼!”听他咒骂,役民中亦有人不干了,前端一位身材臃肿的妇人转头骂道:“我等便只是吃货,靠的也是自家力气,比你这只会混日子的懒物要强十倍!”

    被当众呵斥不说,对方居然还是名妇人,中年胖子也只是外强中干的,涨红了脸,好半晌方回道:“我不与妇人一般见识!我族叔通账目,入雒阳才两天,已在甄氏商铺中寻到活计做,不数日便能落下户,我随他入户去,自与官府借粮过活,有他照拂,难不成还与你等一起再做这役民么?”

    “呸!尽想好事!”这次发言的是一名须发尽白的老翁,他生气道:“河南地连郡守亲族都分拆安置各县,岂能容你辈再寄食他人?你等壮年,除非寻老、弱、妇组户,否则休想得入户籍!”

    “阿翁,我等中数你入河南最久,此言可当真?”

    “已快入土之人,假话诳你等何益?”

    听老翁说得笃定,中年胖子顿时便有些焉,他先前说话本来就是要将此事在役民中炫耀,最后自家却受了打击,再不言语,倒是有调皮的指着先前斥他的臃肿妇人笑道:“我观两位倒登对,若依阿翁所言,阁下还不如与其匹配,再寻一老一少,新组成户还得快些入户!”

    臃肿妇人双眼在中年胖子身上飞快一扫,顿怒道:“眼瞎的!我如何与此阿物登对?”

    中年胖子被他们呛得不行,周边人尽笑,赵云闻得后面不是朝堂中事,已欲走开,突又听人问道:“朱隽方免太尉才数月,为何皇甫嵩又免职?你可知因由?”

    有人问话,赵云才又止住,转头时,见发言相问的是一名扶帚男子,却瘦弱得紧。

    中年胖子得人解围,顿时大喜,冲问话者夸道:“自然,我族叔曾言,数日前天现流星,乃不详之兆,故天子免太尉!”

    “流星?”先前没人关注,听到这个几名扫地的役民顿都吓得一跳,齐问道:“缘何我等不知?”

    逢此乱世,听闻又有异象,众役民属于习惯性惶恐,胖子却一扫颓废,得意洋洋道:“流星坠时,约莫在四更时分,你等当正酣睡不知外物,若非朝中传出,几人能知晓?”

    “前有日食,后为流星,天警频繁,大汉难不成真要亡?”

    “不差!朱隽、皇甫嵩忠良辈,天尚不佑!朝廷获罪于天,不诛李傕等贼,却以忠良抵罪,可见汉室当亡!”

    若在太平盛世,几个百姓敢议论朝廷快亡?然天下已是这般模样,自家等生死难料,还有什么好忌讳的?役民们再顾不得清扫,乱纷纷议论起来,又有人问道:“若汉室亡,何者替之?”

    “你莫非未曾闻‘代汉者,当涂高’?”

    “此语天下尽有传,然可解何意?”

    “不解!”

    众人正议论纷纷,不妨一名衙中差役已踏雪行到此地,见状大怒,厉声喝道:“邓使君怜你等无衣食,方许以役事自救,给你等活路走!你等不知感恩,为何散于坊中?郡中今罪民正多,可是我河南寻不到人做事?”

    众役民尽被吓得噤声,先前斥中年胖子的臃肿妇人忙冲差役赔笑道:“好叫差官得知,是此人言及日食、流星事,引我等惊惶,方未再顾及活计!他又最懒,只差官至时假样出力,平日里尽无赖!望差官明察!”

    言语间却是已将中年胖子出卖得干净,吓得胖子魂飞天外,白着脸辩道:“妇人之言不可信,我亦有出力!亦有出力!”

    只是他平日的懒模样着实惹人厌,看不顺眼者尽多,又恐方才事为差官责罚,祸水东引,便有数位出头替妇人作证,又将先前语言再重复一番,差役便冷笑道:“我闻使君曾言,日食、流星尽为天象,与人何干?诸位恐惶何来?皇甫嵩、朱隽乃国之栋梁,天下谁人不知?朝中只因天象便免重臣,实是可笑!”

    眼前差役虽捏着自家生死,听到这话臃肿妇人却顾不得,驳道:“天狗食日、夜降流星只曾闻祖辈言过,我等小民便是百年也不曾见!若非朝廷获罪于天,如何现此异状?”

    “我太平道教众,只信大贤良师,可以医术仁心救民于水火,”差役对臃肿妇人冷笑道:“其余鬼神为虚妄,天象为自然!”

    听闻差役之言,莫说臃肿妇人,便是留足一直旁观的赵云也不由大怔,前些年冀州闹黄巾最凶,太平道之名赵云自然也熟得紧,这般教义却是初闻。

    河南郡中许多人出自黄巾恶贼,有太平道流传并不足为奇,只是他们平日里并不喜显名,毕竟已是官身,除众多女医匠外,余者皆闭口不谈教中事。

    赵云却不知,自前番河南因日食大传焦氏为妖孽,后又闻朝中免太尉,邓季便与三崤山中教众聚义过,言此等皆谬,实不足信,已将“教众只当信大贤良师,其余鬼神为虚妄、天象为自然”之语定为第一条教义,女医匠们走家串户时,已尽传开来。

    站在街中的差役见众人被自家吓住,其等非太平道徒,也无心为他们去尽释教义,只对中年胖子道:“你平日既偷懒,今日雇请之费便再无,此后三日减半;待明日来此,我划地与你独扫,免得又混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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