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猯老头儿腰胯弯刀,手提马鞭出毡棚来时,带着脚镣的三名汉人男子手上动作都忙加快了几分。

    天色有些阴沉,如今已是入冬了,三名汉奴正忙着的活计是给羊圈顶上再堆些干草,然后用绳索将干草绑死。

    虽然居住的这片洼地还算避风,但冬日里总是很冷,若不小心被风雪灌入羊圈将羊群成片冻死,身为主人的可猯肯定要挥刀子杀人的,现在手上动作稍慢,也定要被主人鞭笞一顿。

    可猯今年已有五十一岁,他脸型消瘦,下颚有些尖突,左耳上挂着个不小的铜圈,毡帽下地头顶因为年纪已有多半光秃了,不过与大多数匈奴人一样,周边所剩的小溜头发也是灰褐色,出了脸上因常年日光照射有些紫红外,其余的肌肤都很白皙。

    虽从没参加过战争,但年轻的时候,可猯也是部落中的勇士,使得好弓,力气也大。只可惜那时大汉还没衰弱到如今这般,所有留在边地上的南匈奴人都得依附其等,没有今天这般好运气,他的勇武毫无用武之地,不能获得猎头的荣誉,看着今天的小崽子们能仗着武勋在自家面前放肆狂笑,老头儿很有些妒恨、不甘。

    匈奴人有猎头的习俗,并非是宗教原因,只不过是一种习俗,他们认为将敌人的头颅带回才是证明身为男儿勇武的方式,首领们会因此给赏。多数时候,这些带回的敌人头盖骨被用来制成盛酒的容器,生前地位越高,制出的酒具越可贵,大首领们所用的出名酒具上,很多还镶着金子或宝石。

    可猯就一直以没能有个自制的头骨酒具而遗憾,因此年前右贤王招募勇士去为单于助战时,他毫不犹豫将才十八岁、唯一活下来的儿子送了去,作为赏赐,可猯得到了十名从并州掳掠来的汉人奴隶,其中就有这三名男奴。

    说实话,若不是因这几年灾祸不断,精壮男子消减得实在厉害,缺乏劳力,匈奴人们绝不会要男奴。可猯所在的这个小小部落里,首领虽为百夫长,实际却只有三十余户人家,可其中十六到五十岁之间的精壮只有三四个,连可猯这样还勉强能拉动弓弦、骑得烈马的,就已算是中流砥柱,这般缺人,但他们仍然厌恶男奴,认定这些会逃跑、会偷主子女人、让自己随时防备,说不定还会在夜中割下自己头颅的男奴价值还抵不过一个头骨酒具。

    草原上的活计,多少女人也能干!

    可惜勇士的荣耀应在战场上获取,若不是怕被旁人笑话,可猯都想将三个男奴全杀死制酒具了!如今,头骨酒具的希望只能寄托在随单于帐下的自家儿子身上。

    可猯眼冒凶光,晃动着身躯沿羊圈绕行了半周,又在一名动作稍慢的男奴身上狠狠抽了两鞭,看他因疼痛而抽搐,嘴里说着听不懂的汉话跪伏着求饶时,老头儿终于稍微开怀了些。

    对这些奴隶就得狠一些,经常抽几鞭子,他们才没胆子违背命令,不过看这三个男奴的模样,会敢反抗么?可猯对此不屑一顾,有些想不出这样孱弱的汉民,为何会成为祖辈嘴中匈奴的大敌。

    “阿爸!”

    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老头儿的思绪,回头看时,原来是他最美貌也是最钟爱的小女儿朵胡出来了。连上新得的七名汉人女奴,可猯的女人已有十一个,原先几个为他生下四个儿子,可惜或死于瘟疫,或没于叛乱,只剩送到于夫罗帐下的那根独苗,女儿有三个,两女已出嫁,只有这最钟爱的小女儿还留在身边。

    看朵胡婀娜摇曳着行来,可猯就想笑,她今年十七岁了,性格就像只灵鸟般,每日叽叽喳喳个不停,很逗人喜爱,面目又姣好,可是自家所在这部里的明珠。百夫长几次开口为儿子求娶,都被可猯给拒绝了。自家的这朵鲜花,只有身份更高的贵人才配的起,百夫长家的小子连头骨都不敢去猎取,将来定是个没出息的,可猯还没老糊涂呢!

    “朵胡我的宝贝女儿,有什么事么?”小女儿行近俏脸上竟没有丝毫往日的神采,也没在三名男奴身上停留半分,只是担忧地往羊圈里看了看,回答她得父亲道:“阿爸,百夫长家送信来,三日前所传的消息并不是谣言,他让我们做好随时搬迁的准备。”

    女儿的话犹如晴天霹雳,让可猯顿时蹦了起来:“这时候搬迁,他疯了么?”

    牧民们逐水草而居,迁徙本是常事,可老头儿惊诧也是有道理的,谁也不会选择在寒冷的冬季去迁徙,除非牲畜都不想要了,若在路途中遭遇风雪,连活人也得送命。

    受亲事影响,朵胡对百夫长的态度也不怎么好,不过她还是劝了一句:“阿爸,黔果鞍儿部放牧之地离我们这可是快马一日就到了!”

    这事可猯自然是知晓,三日前有消息传来,言邻近的黔果鞍儿部近百户全被灭杀,当时不知真假,许多人都认为这是谣传。要知道从几年前匈奴内乱势弱以来,周边氐人、羌人部落就开始不断入侵原本属于他们的牧地,挑起周边无数争斗,整部全户被屠的事情在这河南地(注)也不是没发生过,可那是在更西边遥远的地方,可猯他们的部落可是在东南部,出了与只顾着内斗的汉人接近外,再无外族势力!

    可猯也知道,百夫长家虽因不能娶自己的宝贝女儿而起了芥蒂,却断不会在这等事上说谎。既然已经证实过,那黔果鞍儿部就是真的被灭了,让他难以接受的不过是要冒着危险在这季节里迁徙一事。莫非真是那些孱弱内斗的汉人在这季节里杀过来?

    可猯抬眼看着自家的三名男奴,有些不能确信。

    他们此时明明面无表情,明明听不懂自家所说的话,但可猯老头儿看过去时总觉得三个汉人面上似乎都在嘲笑,让他很是恼火,脸上很快就涨的通红,“呀!”地叫了一声,提着马鞭就冲了过去。

    “时自!”“时自!”“时自!”(爱佳:是这两个字?——)

    看着男奴们的狼狈模样,朵胡倒忘了忧虑,嘻嘻笑道:“阿爸的马鞭,可是挥得又准又响呢!”

    马鞭抽打在肉体上,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响声,留下条条鲜艳的印痕,三名男奴不敢闪避,只能在鞭下痛苦哭泣,哀叫着听不懂的汉话求饶,凭他们这般窝囊样,屠灭黔果鞍儿部的就一定不是汉人!

    一通鞭子发泄过后,可猯才喘着气丢去马鞭,吩咐女人道:“去把阿爸的马儿牵来,我到百夫长家再问问去!”

    朵胡应了声,正准备去牵马,却发现她父亲可猯的面色突然变了,很快,老家伙趴伏下去,扒开野草,将耳朵贴在地面用心倾听。又过了一会,朵胡才发现地上在微微抖动!

    草原上只有强者才能存在,从不乏整族被人屠灭的先例,如今族里可没几个勇士在家,若真是外敌来犯,后果难以想象!匈奴美人脸色也顿时变得煞白,颤抖着问道:“阿爸,是野马群么?”

    每年秋冬季,成千上万的野马群四处奔驰,经过部族驻地旁也算常事。

    可猯轻轻喘了口气,平复下心绪,抬头笑道:“数量足有四五千,应该是野马群!”

    可猯是个经验老道的牧民,从地面响动判断马群数量一点也不困难,朵胡是个聪明的姑娘,自然知道汉人多半还在内斗,靠近自家部落的听说叫“白波”,人数最然多,却不会有那么多战马!其余族别除了单于领走的狼骑外,遥远西面的氐人和羌人若有这般大股骑兵杀到自家这里,不可能不被其他匈奴部落察觉。既然有四五千之多,应该就是野马群!父女俩一头下了判断。

    三名男奴还在地上喘息着等鞭痛劲儿过去,家里马匹够用,可猯没有追着野马群去套马的心思,也忘记了先前要去百夫长家的事,作为主人的父女俩便静静站立着,听着野马群的动向。

    约莫过了一刻,草地上抖动得越发厉害了,马群不是路过,竟然是直奔这洼地而来!

    莫非猜错了?不可能!

    源自心底那份不安越来越浓,可猯开始在原地来回行走着,他漂亮的女儿嘴皮也逐渐发白了,只是一份不甘、难信让父女俩仍死死坚持等待着。

    很快,一条长长的黑线就出现在了远处的小丘陵上,没做任何停留,又迅速往这边冲了过来。

    “那是……不是野马!”

    影影绰绰的能看到马群上的骑士,明显带有浓浓的敌意,这么多骑,除非单于回军,否则定难敌过。朵胡几乎绝望了,结巴着还没说完,可猯已火燎屁股般吼出声:“快去唤你阿妈她们,我去牵马!”

    朵胡猛地回身就跑,太急了些,地上的土疙瘩将她绊倒,也顾不得呼痛,爬起来继续往毡棚奔去。

    注:河南地,指河套。河套一词明朝以后才出现,秦汉只称河南地,与河南郡并不是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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