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马车上,香兰一言不发,只抱着双膝发怔。忽听帘子外头吉祥说:“大爷,到家了。”方才回过神,才知已回到林家,偷眼朝林锦楼望去,只见他脸上一丝表情皆无,脸色却益发苍白。直至进了屋,香兰先将身上斗篷除了,又帮他换了衣裳,命人端了一碗热汤,又去看他胸前伤口。待林锦楼事事周全了,香兰方才去碧纱橱里换衣裳,出来时,只见林锦楼坐在床上,手里捏着小刀一柄一柄的掷出去,狠狠扎在墙上挂着的靶子上。

    香兰皱皱眉,走上前伸手道:“刀子都给我,不许再投了,回头牵着伤口,好容易刚好些。”

    林锦楼反伸出手将她的手握住了,抬起头看着她,静静无言。香兰看着他的眼睛,忽然一时语塞,低下头,低声说:“今天的事我谢谢那一包银票我在马车上给宋家太太了,回头我会把银子补给”后半句话未出口,便听林锦楼忽然道:“你跟我算这么清,说这话是纯粹让我难受的么?”

    香兰一怔,抬起头来,林锦楼用力捏了捏她的手,问道:“你在那儿都跟宋奕飞说什么了?”

    香兰忽然想笑,她原以为林锦楼转了性子,自此大度起来,不会再问,没料到他还是问了,可她看着林锦楼的眼睛,却又笑不出,愣了愣,方才勾了勾嘴角说:“没什么,只是道别。”

    “只是道别?”

    “恩。”香兰又将另一只手伸出来。“把刀子给我罢。小心割着手。”

    却听见“叮当”一声刀子落地。林锦楼伸出两臂将香兰搂到怀里,低下头便吻上她,那吻深而用力,手已探进她衣襟里。香兰吃一惊,一只手立刻按住他,躲开他的嘴:“不成,你有伤”

    林锦楼将她搂得愈发紧,紧得连他胸前的伤都疼得让他哆嗦。可他宁愿这样疼着。细碎的吻沿着香兰白腻的脖子亲下去,香兰欲挣扎,又怕撞到他胸前的伤口,急得抓住他肩膀的衣裳:“天已亮了,待会儿老太爷和太太都会打发人过来,外头还有丫鬟们”

    林锦楼急喘着气,将头埋在香兰颈窝里。香兰怕他这样窝着胸前的伤,不由又推他,轻声道:“大爷,你胸口的伤刚好”

    他硬声打断道:“甭管那什么伤不伤的了!”反而拉住她胳膊。环在他脖子上,片刻。那语调又软下来,哑着声音道:“抱我一会儿,香兰,别松开。”香兰呆了呆,这声音竟有一丝哀求的语气。林锦楼抬起头,与她四目相对,香兰心头颤动,脑中竟一片空白,全然不知所措,刚要开口,林锦楼摇摇头,额头抵上她的,闭着眼轻声说:“嘘,别说话抱我一会儿,就一会儿”他皱着眉头,仿佛正承受难以承载之痛。香兰倏地一阵心酸,又混了说不清的滋味,她似乎有些明了,却又下意识逃开,而泪意已涌上来,片刻,她抬起手臂,慢慢把林锦楼抱紧了。

    林锦楼身上一颤,又将她拥得更紧。他素不知道原来单只抱着一个人便能心头满足,既悲又喜,觉得一切完满。方才他遥遥看着香兰同宋柯静静相对,香兰容色平静安宁,却难掩离愁别绪,这样彼此深深的凝视,仿佛天地间单只剩下他们,他只是个外人,是个过客。他几乎承受不住。

    他原来只当她是个漂亮的玩意儿,就如同摆在屋子里的瓶儿,笼子里的鸟儿,随手剪的花儿,闲暇时的消遣。她恨他,他知道,可他不在乎,把她捏在股掌里把她的腰磨弯,可他竟不知,这看上去娇柔懦弱的女人,骨子里竟有如此的韧性,胸襟超脱,频频令他侧目,继而心生敬重,由衷怜爱。

    他受伤倒在芦苇荡里,命悬一线,心里所思所想的,竟不是忠君爱国、孝悌伦常、家族兴衰、兵权传承,他满心思满脑子想的都是守在他身边,寒风里瑟瑟发抖的女人,只有将她托付稳妥了,他方能安心的闭眼去死。他明白她多想离开林家,只怕他撒手闭眼,她便立刻请辞而去,可她这样美,她家里双亲如此单薄,又如何在纷扰世俗间自保?他便托付袁绍仁,日后万要帮衬她几步。

    可他活了下来。

    他昨晚想了一宿,往日里他凭自己喜好事事委屈香兰,她自然会恨。倘若日后他改了呢?她是否能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林锦楼素来绝顶精明,强悍勇猛,可到此处竟不敢也不愿深想,他只知此刻他抱着香兰,便觉得事事完满。

    外面传来两声轻咳,雪凝道:“大爷,三爷来了,说有要紧的事。”

    香兰推了推,林锦楼仍搂着她不动,香兰低声说:“快坐好,有要紧事。”对外又应一声道:“请三爷进来罢。”

    林锦楼方才极不情愿放开,此时林锦亭已三步并作两步进来,香兰连忙起身去斟茶。

    林锦楼眼皮子都未抬一下,道:“什么事?”

    林锦亭道:“就是二嫂”见香兰在一旁奉茶,不由住了嘴,朝林锦楼使个眼色,林锦楼道:“你挤什么眼睛?进沙子了还是抽筋儿了?”

    香兰立时会意,便道:“我出去找本字帖回来临。”

    林锦楼道:“你甭走。”对林锦亭道:“说罢,没什么瞒她的,家里的事回头你单独跟我说了,我也得跟她讲。”

    今日香兰清晨去送宋柯,倒让林锦亭瞧她顺眼不少,遂清清嗓子道:“就是二嫂的病好些了,不过坐下病根,一只耳朵似是听不见声音,说话也不及往日利落,还常忘事。老太爷今日亲自过去问她当日发生何事,尹姨娘如何死的。她起先不肯说,可老太爷是何等人,只怕心里早就猜着**分了,再几番手段审下去,她就交代了。啧啧,大哥,你猜怎么着,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消息,这谭氏可不简单,竟给二哥戴了顶绿帽!跟戴家老三好上了!咱们谁没想到罢!尹姨娘合该命不好,正撞破二人奸情,这才丢了命,可叹,可叹。”他说完屏息静气等着瞧林锦楼面露惊诧之色。

    孰料林锦楼眉头都没动一动,只将茗碗端起来慢条斯理喝了一口,道:“瞧你这点子出息,不过就是谭氏偷个汉子,这就能惊了天地、泣了鬼神?你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跟老娘们儿似的拿这事嚼起舌头根子了?”

    林锦亭悻悻道:“得,您眼界高心胸宽,我走了。”说着站起身。

    “回来。”林锦楼把茗碗放下,道:“你来就为而来跟我说这个?”

    “不是。戴家满门抄斩,此事也算绝了后患,老太爷让对外说谭氏暴毙死了,日后等二哥调养好身子,再择一门贤妻。可谭氏这一桩便让我料理,我哪有什么主意,难不成真个儿把她宰了,这才跟你讨主意呢。”

    林锦楼沉吟起来,依他的意,谭氏死上几回也不嫌多,他抬起头,却见香兰正看着他,面有乞求之色,便道:“我想想,你过一时再来。”打发林锦亭去了。

    香兰把茶具撤下,小声问道:“大爷想怎么处置?”

    林锦楼伸手握住香兰的手,把她拉到身边,道:“想说什么就说罢,别支支吾吾的。”

    香兰道:“我想替谭氏求个情她有千百个不是,可到底不是坏人,只是她闯了天大的祸,这一步走错,就难回头了。只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她亦有可怜之处,好歹留她一条命罢。”

    林锦楼吐出一口气:“她当日还欺负过你,忘了?”

    香兰却笑了起来:“可她后来待我极好,怕我委屈还为我出头。”

    林锦楼哑然,片刻才道:“是了,这是你的性子,总记着别人好处,忘了人家的不是。”他抬起头望进香兰的眼睛,说:“你能不能也忘了我的那些不是,忘了我之前多混蛋,日后咱们两个好好生生的。”

    香兰怔住,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正无措时,却见林锦楼跟没问过这话一样,顾左右而言他,道:“行,看在你的颜面上留她一条命罢,咱们大难不死,也确要积些阴德。”说完他余光瞥着香兰,只见她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用过午饭,香兰披了件斗篷,带了小鹃和画扇去探望谭氏。如今谭露华安置在康寿居后院的一溜罩房里,门口守着一个婆子。那婆子见香兰来了,忙不迭迎上前,百般殷勤,陪着笑道:“怎么话儿说的,姨奶奶怎么来了。”

    香兰笑道:“我过来看看。”说着小鹃从怀里掏出一把钱,塞给那婆子道,“是大爷让姨奶奶过来的,这点钱给妈妈打点酒吃,搪搪寒气。”

    那婆子立时眉开眼笑道:“谢姨奶奶的赏。”说着将门打开道,“奶奶可别呆久了,老太爷可是下了严令了。”

    香兰点点头,迈步走了进去。只见屋内昏暗,正对面一条原先下人们睡的大炕,谭露华正躺在那里,旁边站着她的小丫鬟针儿,正一勺一勺喂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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