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祁连山。



    此地,不至冷龙岭,角悬龙首山,属祁连山主峰一带,且见那岭下有一片林原,其外空阔处,有一簇篝火飘摇。



    “舅的。”此人倒持长剑,看那剑格中心铸有一个“华”字,其人也身着华山派制式的青逸卷云服,料是华山弟子,却见他一走近篝火便将抗在肩上的獐子丢在地上,随后弃剑就坐,搓手烤火:“整日里蹲守在此,始不见有人出入,便是些个爬虫野兽,怕也不会在这该死的地方露头!”也得益于此,方令人看到他那佩剑的反面——剑格中心也铸有一个“华”字。



    “呵呵。”周边还有九人在邻着篝火休整或是打坐,此间听对方如此抱怨,便有两人禁不住会心生笑,但有一人枯笑摇头:“唉。”



    这三人较为靠近篝火,同余外三人位于右侧。而看其服饰,则分别是恒山派、嵩山派和衡山派的弟子。



    至于另外三位席地打坐者则位于几人对面,也稍微离篝火远了一些,且他三人俱把兵器插在地上,是人与兵器为一,三者座次,大致呈出个倒三角。



    叹息刚过,见坐于前端的打坐者轻轻摇头,却不睁目:“稍安勿躁。——此事非同小可,不能等常视之。你我既然来了,便要坚守到最后一刻,或者等待宗门召回。否则……若是完不成任务便直此回去,必然免不了重罚,甚至性命不保。”他身旁插放着一柄长刀,看其服饰,当是泰山派的弟子。他的师弟且在身后静心打坐,与旁侧华山派的同盟兄弟如出一辙。



    泰山派师兄所言,令众人陷入沉默,但不久,便见他的师弟睁开眼睛,但垂目缄声,随后才转头看向北方。



    那里,是一片连绵左右不知几许横长的丛林,若越过它,便能远远瞻仰到那座显立群山独一高的穿云峰。



    此地常年是晴空,霜露伴当午。见那里云烟渺渺,偶有白鹭飞鸟成群过,似天上要比地上暖和一般。再上观,周天澈蓝,浮云飘飘,确是个清秀妙丽之处,也有着自然伟岸。



    但立足此地去看,也只见得那侧峰之上造有一条坡度虽小但禁不住山势高陡的登天梯,至于那山高几何,上有多少建筑,却被朝雾拥簇,不舍得给外人欣赏。



    而那云深不知处,就是魔宗所在。



    是以,这座穿云峰,便被称为魔云峰。



    此地,五岳十人,俱都受命而来,旨在于魔宗之外潜匿蹲守,监视凌夜的动向。



    然,十人来此日久,却始终没有登出任何来人。因他们不敢冒过丛林,恐于一个不甚就会招来魔宗的怒火和杀心。是以,便只能隔着这座南北纵深近有二十里的林地凄苦度日。



    实际上,来此蹲守的势力非止五岳。



    但……无论那十几股势力派出的人员在明在暗,在南在北、在东在西,又人员几何,靠山是谁,实力多强……俱都不敢靠近魔云峰这个名字。



    所以,眼下正在受苦挨风的,也不止是他们。



    放眼四外,去巡八野:有人在兽径内设置陷阱,打算捕获一些可能会早起出来觅食的小兽;有人在丛子里蹲步潜行,但最后一头扑抱出去,还是让那狡猾的兔子逃去,反倒自己撞了一个狼啃土;也有人未雨绸缪,早在来临之时就分人设好了陷阱,如今正是天公赐运,一把便将这头被绳套困住的小鹿拎了起来,欢喜之下禁不住仰天大笑,最后却又喜极而泣……看来是久经饥饿,才如此没有出息;还有人正在坑里,却是在用自己宝贵的兵器挖坑,因他不喜欢给宝剑佩鞘,感觉会失大侠风范,所以如今……又气又疼,又饿又冷,最后也只是挖了半尺就气得挖出土块摔碎,随后翻眼怒视向站在坑外围观的众人,让对方把那些沾泥带土的剑鞘或刀鞘借给自己使使。但对方……全都后退一步,非但捂紧或抱紧了兵器,还一脸鄙夷、不满不乐意,直气得此人恼羞成怒,随后直接撤掉一截外衣,绑住宝剑就当做工具,开始疯狂挖土,骂骂咧咧。



    不曾想,相比于宝剑来说,他宁愿受冻,也不愿再次玷污手里的这把兵器。



    而此时,或许早就被这一行人抛到九霄云外的凌夜,却来了一处村镇。



    那村镇设有门庭,远远看去横占了不小的地面,且因没有围墙,所以能够看到,左右各七八栋房屋,而后便是旷野。



    凌夜静默地望着那里,他时下的状态不太乐观。这一路走来,他没见到过水,没遇到过野果林,只能去抓些蛇虫鼠蚁充饥,只能去嚼些树叶草芽解渴。又因为力不能生火,所以俱是生食,便导致胃部绞痛,腹泻虚脱。



    而今看他,蓬头垢面,比乞更丐;十指泥垢,好似奴隶;指甲也破裂,衣衫也破烂;那唇口发白发干,那脸庞惨无血色。眼睛也无神,举步迈去时,虚晃也飘摇。



    但这一步迈出,就有可能。



    若一步不动,就绝无出路。



    当那一步落地时,在遥彼之地,也有一只右脚……与凌夜同出同落般踏在了五岳一行人的所在地。



    落脚无声,但习武之人俱都耳聪目明,些人只凭风动风静、气息变动就能察觉变化。如今身遭突静,本就修为不浅的十人顿时声息一窒,随后纷纷睁眼侧目,或是转头看去。



    却见那人:一双黑靴踏金浪,黑服华比帝王装。武躯威挺负单手,虎目不怒却威然。一簇玉瓦翠云翼,是笄无簪却作冠。他腰束玉带,而背后,一瀑黑发飘然。



    众人但观其人,也论不得其他,只是看到那双眼睛,就全都心神一震,那侧身背对来者的七人更是直接僵在那里。



    “楚、楚……”那三个盘坐在地者只是在心中念出这个形式,就寒栗得乍起颈部毫毛,齐齐释手一按地面,当场吓得拔走兵器飞退出去,那泰山派的师兄更是亡魂大冒:“还不退开!”



    此言一出,那七人顿时震动回神,齐齐抄起兵器与之拉卡距离,全然没有了平日里的镇定和底气。



    而这来者,正是此地之尊,楚诗云。



    却见一行人在退定之后全都如临大敌,视楚诗云为洪水猛兽,不敢主动开口,只是心惊肉跳,暗烟口水。



    楚诗云一脸平淡地扫了众人一眼,虽然只是被那目光扫过,但众人俱感面上火辣,几个实力不济的同盟且是禁不住后退了半步,如同惊弓之鸟。



    然,楚诗云在扫过众人之后,却是将目光落在了那个被架在篝火上的獐子身上。且见那獐子早被剥去皮毛,如今篝火势微,炭火温和,便将它烘烤得外焦里嫩,切口中汁浓肉美,想来便是无盐无佐料,也有好味道。



    “唪。”楚诗云不由一笑,伸手便将那獐子摄来,众人见状顿时大急,其中两人更要伸手怒喝,却又不敢发作,便眼睁睁地咽下声息,直望着楚诗云在打眼观赏一眼肉质后将獐子拿到嘴边,从后腿上窝处撕咬下一大口獐肉,细细地品尝起来。



    “咕。”众人直看得口舌生津,暗咽吐沫,明明想吃,想要质问,却又不敢出声,只能眼睁睁看着。



    “嗯。”楚诗云旁若无人的品尝了一番,后轻轻点头:“尚可。”话音未落,他随手便将獐肉直接丢回了烤架上,双手背负地走向前方的林地:“滚。”



    “什、什么?”众人似没有听懂,或是听清,因为他们的视线全都放在獐子上,看着它被吃,看着它被丢开,然后又落回原处,此间楚诗云作出驱逐,他们自然是反应不过来。但也只是那么一会,或是一念罢了。



    泰山派的师兄优先反应过来,随后便目中一凝地跨前一步,凛然喝问向楚诗云的背影:“楚诗云!你莫要仗着修为高深就欺凌我等!此獐肉是我等费尽手段抓来,你说吃就吃,说丢就丢,如此旁若无人,嚣张跋扈,与明抢何异!”料以为他有何硬话,却是因为一头獐子壮起胆魄。



    但闻其言,那边的楚诗云脚步一顿,他方才开始回头,那泰山派的师兄就面色一变,而其他人也纷纷惊醒过来,慌忙一股脑地飞冲过来,与那人并聚一起,但却是不敢向楚诗云发声,而是你一言我一语地低声劝说那位师兄:“别说了。——笨蛋!你找死是吧!——傻狗!你嫌命长,我还嫌命短!”



    “收声!”华山派的师兄再听不下去,此事楚诗云也回眸过来,但面对楚诗云的注释,此人尽管紧张地有些口干舌燥,还是硬着脖子喝喊过去道:“楚、前辈。此事算是我等冒昧,但、但……”



    华山派的师兄欲说无词,而楚诗云也没有看他,而是在注释着那泰山派的师兄,眼见那边的华山派师兄支支吾吾,而泰山派的师兄却一脸硬挺的样子,楚诗云便不由耐人寻味起来,出声问道:“我便是抢了,又待如何。”



    “你!”泰山派的师兄勃然大怒,却又为之语塞,却见楚诗云突然脚步一错,他方才半转回来,那獐子便整个炸开,将几个站在前头的五岳之人迸溅了一脸肉沫:“我便是毁了,又将如何。”



    众人略有一怔,随后俱都反应过来,纷纷惶恐大惊地连连退后,那被溅了一脸的几人还慌乱地抹了抹脸,以为是谁的血溅在自己脸上,着实吓得不轻。



    见对方如此不堪一击,楚诗云便不由微微摇头,随后转身就走道:“吃你一口肉,绕你一条命。你若嫌亏了,我可重新计较。”



    泰山派的师兄撼撼地望了一眼双手上沾着的肉沫,真是怒到心头不知所畏,竟悍然拔刀地上前了一步,虽未将刀拔出,却是显露了三寸刀光,浑然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壮着性命喝喊过去:“楚诗云!你欺人太甚!”



    楚诗云只是脚步一顿,站在泰山派师兄身后的九人就纷纷面色惊变,纷纷稳住后脚,全都做好了见机不妙就即刻逃跑的准备,而当头者却大肆叫嚣:“天为天,地是地!这山是老天爷造的,这路是土地公开的!脚又长在我的身上,我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楚诗云可能是稍有失语,而后回头看来道:“想去地狱,我可成全于你。”



    修为或心境到了一定时候,早会喜怒无形于色,而楚诗云却是天性如此,且极为淡漠,多数时候都没有什么表情,只有眼神会因为情况不同而出现不同的变化,但便是这种变化也微不可察,所以他给人的感觉很是幽寂,就如同一个深渊。而此时此刻,他便是眼神上都没有情绪色彩,真真正正是面无表情,目空一切。



    但五岳十人,却感受不到那些,他们全都慑于楚诗云的威名,全都忌于楚诗云的修为,以及因为未知而带来的恐惧。



    是以个个心惊肉跳,耐不住额头冒汗,俱都眼跳舌干,备受高压。



    “楚、前、前辈……”嵩山派的师兄纵感骑虎难下,也只能硬着头皮开口,如若不然,只是这种无形压迫就会逼得他们主动送死,于是他便是用舌头刮干了唾液硬咽一口燥气,也要暂时将恐惧吞下:“此、此事是我等之大不敬……还请、还请前辈念在、念在五岳、五岳为仁向善的份上,饶恕我等,饶恕我等。”



    “为仁向善?”楚诗云故作诧异地看了一眼对方,随后便洒然一笑,道:“还算识趣。”便转头离去,言辞平淡:“不像其他人等,尽做亡魂。”



    “什、什么……”十人各个如遭重击,全部僵在原地。



    那一瞬间,那言辞所昭示的一切,令他们心潮翻涌,多感天旋地转,好似看到那一林林、一处处旁门势力的死状,便不由得哆嗦寒颤。



    而此当下,平步离去的楚诗云却玩味一笑,如是道:“我魔宗立足之地,连当今天子也要为之礼遇。而我楚诗云立身之处,又岂是尔等……三教九流中人,可以随意造次。”末了抬手掸了掸肩袖,竟是主动送了对方一个情报:“那小子虽是绝门之后,但如今已经形同死人,亦不用尔等再费心去找。料不过三日,他便是死在哪处境地也无人可知。”



    几人深受震动,禁不住面面相觑,都见对方半信半疑,便又转头看向楚诗云那边,但对方已经步入林荫,只留下这一片狼藉。于是沉默,而后又面面相觑一眼,便垂下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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