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孟祈不想与凌老太太虚情假意,省得说得多了,她自己都要以为是真的了,索性沉声开门见山道:“今日我来,是有一件事告知老太太和老爷,还要请老太太和老爷为我做主才好。”

    说完向虎子点了点头,虎子遂大步出去,不多一会儿便一手拎着赵婆子,一手拎着赵婆子的儿子进来了。

    赵氏见了赵婆子母子,暗自苦笑了一声,果然是东窗事发了,随即又暗骂了一回老天爷真是太不公平,心里反倒越发平静下来,竟有了一种“要头一颗,要命一条”的视死如归的感觉。

    凌老太太与凌思齐却是满脸的茫然,不明白凌孟祈何以要将赵婆子母子绑到他们面前来,凌老太太稍好一些,还恍惚记得赵婆子是曾服侍过他们一家子一阵的人之一,凌思齐却连这都不知道,自然越发的狐疑,只不敢直接问凌孟祈便是。

    凌孟祈才不管几人做何想,直接吩咐虎子:“把堵住赵婆子嘴巴的东西拿了,让她把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全说与老太太和老爷知道。”

    虎子应了声“是”,一把扯了堵住赵婆子嘴巴的破布,后者立时便看向赵氏,眼里几欲喷火般破口大骂起来:“赵氏你个贱人,扫把星,竟敢那般欺瞒利用于我,我便是做了鬼,也绝不会放过你,定要日日夜夜都缠着你,看你如何不得好死,死无葬身之地……唉哟……”

    话没说完,脸上已“啪”的重重挨了一掌,却是虎子给的,打完恶狠狠的说道:“没听见大爷的话吗,让你把你知道的都一五一十告诉老太太和老爷,再敢多废话,我先废了你!”

    心里暗恼,个没眼色的蠢婆子,等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以后,要骂赵氏那贱人什么时候不能,甚至要打那贱人都不是不可以,难怪这般轻易就被贱人利用了!

    赵婆子就捂着脸不敢再骂赵氏了,只得浑身颤抖着,把当初赵氏是如何收买自己,待赵氏一行来庄子上前时是如何的诱惑自己主动将自己的儿子也拉下了水,到之后赵氏让她儿子带了砒霜回来给她,却哄她说只是吃了会让人身体变得虚弱的药……等等,一五一十全部都说了一遍。

    末了看向凌孟祈,哭道:“大爷,奴婢母子真的是被那贱人蒙蔽了,如今也真的已经知错了,求大爷就饶了奴婢的儿子一条狗命罢,下辈子奴婢一定做牛做马来报答大爷的大恩大德。”

    凌孟祈对赵婆子的话充耳不闻,只是又看了一眼虎子,虎子便一手一个拎起赵婆子母子,复又出去了。

    凌孟祈方看向上首的凌老太太,面无表情的说道:“事情方才老太太和老爷都已听得很清楚了,据那婆子说来,这事儿老太太也是知道的,我虽不相信老太太能做出谋杀亲孙,且还是唯一仅剩亲孙的事来,架不住人心隔肚皮,所以多少还是有几分心寒,如今就看老太太和老爷是个什么章程了。”

    凌老太太与凌思齐早已是惊得目瞪口呆,凌老太太是惊怒于赵氏竟还藏了体己,且有那么大的本事和胆子,连一日三餐都要仰人鼻息了,还敢想着要人家的性命,她难道不知道一旦事发,不但她自己要遭殃,还会连累他们大家伙儿吗?

    凌思齐则是单纯惊诧于赵氏的胆子,她这是不想要命了是不是,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不过转念一想,赵氏至今不知道那不孝子的狠毒,若是知道,便是再给她十二个单子,谅她也绝不敢再下毒害他!

    母子两个正且惊且怒且恐慌着,就听得凌孟祈那番话,尤其是凌老太太,听凌孟祈的意思,竟是连她也一并疑上了……因忙回神说道:“我怎么可能做出那样的事来,且不说就像你说的那样你如今可是我唯一仅剩的亲孙了,我和你老爷还指着你给我们养老送终,将我们凌家的香火传承下去;便没有这一层原因,你也终归是我的亲孙子,身上流着我的血,当初我做不出眼睁睁看着你死的事,如今就更做不出了!你别听那婆子胡说八道,她那样一个狗奴才,嘴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凌孟祈就勾了勾唇角:“我也觉得老太太不像是能做出那样事来的人,那如今就请老太太全权为我做主了,总不能让我白受了委屈不是?”

    让自己为她做主,自己如今都要仰仗他的鼻息过活了,还能为他做什么主?

    凌老太太腹诽着,见凌孟祈看向自己的眼神满满都是嘲弄,偶尔看向赵氏时,却冰冷嫌恶得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堪入目的脏东西一般,想起早年赵氏对他的种种欺凌,心里忽然就明白过来。

    他这是要借她的手发落赵氏,让赵氏为自己早年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呢,——赵氏毕竟是他的继母,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他若亲自发落赵氏,回头让人知道了,总是不好听,哪比得上让她这个做婆母的来发落赵氏,凭谁都说不出半个“不”字儿来?

    当然她也可以不做,可他的丑话却是说在前头的,不做便是赵氏的同伙,就是谋杀亲孙的凶手,谁知道面临他们母子的会是什么下场,凌老太太精明一世的人,怎么可能为了赵氏一个她早不待见了我的儿媳、一个纯粹的外人,来得罪自己的亲孙子,让自己和自己的儿子身陷囹圄!

    念头闪过,凌老太太心里已有了决定,当机立断便说道:“我自然不会让你白受了委屈,也绝不会让那胆敢谋害我孙子的人有好下场!”

    说着看向赵氏,怒喝道:“贱人,你还不认罪!吃着我孙子的,住着我孙子的,若早年你待他但凡好些,但凡尽到过半点为人母的本分,如今他供你一碗饭吃都还有心肠,可你却百般欺凌虐待于他,好几次甚至差点儿谋害了他的性命去,他今日能供你好吃好喝,已是仁至义尽,你却仍不知悔改,不知惜福,竟还欲毒杀她,你这样的毒妇,我凌家是万万留不得了!老爷,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让人备了文房四宝来,赐这毒妇一纸休书,以后她是生是死是好是歹,都再与我凌家没有半点干系!”

    凌老太太自以为自己已将凌孟祈的心思猜准了,一旦赵氏不再是他的继母,一旦赵氏不再是凌家的人,她一个半老妇人又身无分文,在京城还举目无亲,又还能活多久?且就算是即刻便死了,又有谁会去关心她的死因?至多也不过就是官府的人出于惯例,将赵氏的尸首拖去乱葬岗子胡乱埋了便是!

    凌思齐倒是没有凌老太太想得这么多这么远,但他一是这么多年下来听凌老太太的话听惯了的,二是早已厌了赵氏,巴不得能休了她,扶正自己两个通房里任何一个都比她强。

    是以听得凌老太太的话,他毫不犹豫便应了一声“是,母亲”,让人准备文房四宝去了。

    就好像他与赵氏没有做过将近二十年的夫妻,就好像他们根本不曾生育过一个儿子一般,凉薄得实在让人心寒。

    铁证如山,赵氏没想过抵赖,也知道抵赖不了,所以连一句辩白的话都没为自己说。

    然她虽对凌老太太和凌思齐的凉薄绝情早已是习以为常了,对母子二人此时的所作所为依然恨得牙痒痒,忍不住冷笑着尖声道:“我是毒妇,可你这老不死的与你的窝囊废儿子又能比我好到哪里去,但凡当初你们对那小杂碎稍稍尽了点做祖母的和做父亲的责任,我又怎么敢那样对他?如今你们倒装起好人来,只可惜凭你们怎么装,小杂碎都不会正眼看你们,不过只会看在你们生了他的份儿上,赏你们一碗剩饭吃而已,想摆老太太老爷的架子,等下辈子去罢!”

    又骂凌孟祈:“你个小兔崽子狗杂碎,我真后悔当年没有弄死了你,哪怕我自己因此身败名裂呢,至少我的佑哥儿今日就不会死,我可怜的佑哥儿啊,你死得好惨,只怨娘没有本事,连为你报仇雪恨都做不到!你在下面等着娘,娘很快就下来陪你,届时我们母子俩都化作厉鬼,日日夜夜缠着那狗杂碎,让他不得好死,血债血偿!”

    显然赵氏与凌老太太想到了一块儿去,凌孟祈即便再恨她,只要她一日顶着他继母的名头,他便不敢明着拿她怎么样。

    可她若不再是凌家的人了,那他想让她出个什么“意外”,譬如被人抢劫了凌辱了甚至虐杀了,都是轻而易举的事,且事后还不会有半点麻烦,更没有半点后患,——既然她都已死定了,那她还有什么可顾忌的,自然是怎么痛快怎么来,哪怕不能对老不死的、窝囊废和小杂碎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呢,至少也能给他们添点堵不是!

    凌孟祈连正眼都不看赵氏一眼,更别提与她说话什么的了,只是看向满脸恼怒,似是忍不住要与赵氏对骂了的凌老太太道:“老太太与老爷赐这毒妇一纸休书倒是多少为我解了几分心中的恨,只我依然觉得委屈,依老太太说可该怎么样?”

    还觉得委屈?凌老太太心下一沉,暗想他总不至于让他们母子当场要了赵氏的命罢,那这事儿他们可应不得,赵氏死不死还是次要的,回头他以此为把柄日日要挟他们,让他们做他们做不到或是不情愿做的事,他们岂非死活都由他,日子比现下越发不如了?

    凌老太太因强笑着迟疑道:“那依你说,要怎么样你才能不觉得委屈?就怕祖母与你父亲能耐有限,不能再与你做主啊……”

    话没说完,凌孟祈已凉凉笑道:“别的事老太太与老爷的确没能耐与我做主,此事却非得老太太与老爷才能为我做主不可呢,换了别人,都不行!”

    凌老太太闻言,心下先是一松,随即又是一紧,怎么她听孟祈的语气,不像是什么好事呢?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那你且说来我们听听。”

    凌孟祈端起桌上的茶,漫不经心的吃了一口,才说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只是想让老太太与老爷做主,将凌仲佑也一并逐出凌家,以后再不算凌家的人,自然也就不能葬入凌家的祖坟,享凌家后世子孙的香火供奉而已,老太太说,这事儿可不非得您和老爷才能为我做主不是?”

    将佑哥儿逐出凌家,以后再不算凌家的人,不能葬入凌家祖坟,不能享凌家后世子孙的香火供奉?

    凌老太太只觉浑身发凉,片刻方近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知道早年佑哥儿也颇多对不起你的地方,可他到底是你的亲弟弟,且死者为大,你又何必定要这般赶尽杀绝呢……”

    对自己已经死了的亲弟弟都这般狠绝,况佑哥儿的死明显与他脱不了干系,杀人不过头点地,他竟还让要佑哥儿死无葬身之地,以后也只能沦为孤魂野鬼……那他们这些活着的人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凌孟祈冷笑一声,正要说话,一旁赵氏已近乎疯狂般的尖叫道:“凌孟祈你这个狗杂碎,你好狠毒的心肠,害死了我的佑哥儿不算,如今他都已经死了竟也还不肯放过他,还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只能沦为孤魂野鬼……我跟你拼了,我跟你拼了!”

    一边说,一边状若疯狂的往凌孟祈所在的方向撞去,只可惜连凌孟祈的衣角都没能沾上一片,已被虎子一脚踹出了老远,趴在地上半晌都爬不起来,也再说不出话来。

    凌孟祈这才看向凌老太太,寡淡道:“早年赵氏与凌仲佑百般欺凌虐待我,一次又一次欲置我于死地时,凌仲佑可从没想过我是他的亲哥哥,老太太若实在心疼他,舍不得将他逐出凌家的门,那就将我逐出门罢,横竖我今日话就撂在这里了,凌家这一辈只能有一个儿子,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凌老太太如何肯将凌孟祈逐出门,且不说他们母子如今只能靠着他养老送终,只凭他如今是凌家这一代仅剩的男丁,她也不可能将他逐出门啊。

    死者是为大,可同样的死者已矣,生者却还得活下去,总不能让他们一家子都因着凌仲佑一个死人,都跟着受罪遭殃,甚至都陪他去死罢?

    凌老太太就无话可说了,只得看向一旁已经写好了休书的凌思齐,试探着说道:“你是他们的父亲,也是我们家的一家之主,你说说这事儿怎么办罢,我们都听你的。”

    想让儿子再来唱个白脸,看事情还能不能有回寰的余地,终究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凌老太太对阴司报应这类事儿,还是很忌讳的,不到万不得已,她实在不想让次孙哪怕已经含冤惨死了,还得不到安生。

    “……这事儿我能有什么主意,还是母亲做主罢。”只可惜凌思齐是个无用且蠢的,根本听不出自己母亲的言外之意,且就是听出来了,也接不住这烫手的山芋,倒把皮球又给她踢了回去。

    凌老太太没有办法,只得腆着脸继续与凌孟祈周旋:“‘杀人不过头点地’,横竖他也碍不着你什么了,如今他又有了个被休弃的母亲,认真说来就跟个庶子差不多了……以后不过就是四时八节的赏他一碗饭而已,我听说你媳妇儿已经有了身孕,你就当是为她腹中的孩子积福,也当是祖母求你了,别逐出他出门了罢,啊?”

    说到最后,语气里已带上了几分显而易见的哀求。

    奈何凌孟祈半点不为所动:“第一,正是因为我媳妇儿有了身孕,我可不想我的子孙供奉一个对我恨之入骨的人,让他们背上‘不孝’的罪名;第二,有逐他出门权利的,只有老太太和老爷,我可没有这个权利,老太太怎么反倒求起我来,该怎么做,不是只有您和老爷说了才能算吗?”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凌老太太便是再腆着脸,也继续不下去了,只得暗自气闷不已,这叫什么事儿,明明就是他逼着他们做恶人的,如今说起来,他倒一副无辜无害的样子;而且他今日能这般对佑哥儿,明日就能这般对他们母子,这个口她不能松啊,一旦松了,明日他一定会得寸进尺,变本加厉的!

    场面一时僵持住了,屋里的气氛也因此渐渐沉闷起来,区别只是凌孟祈虽不说话却一脸的闲适,凌老太太不说话却是一脸的焦灼与挣扎。

    不知道过了多久,虎子忽然以刚好够大家都听得见的声音“自言自语”起来:“连我一个做小厮的,尚且知道鱼与熊掌不能兼得的道理呢,既想享受熊掌的美味,又不想舍弃鱼的鲜味,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也是大爷忒好性儿,换了我,才不管那么多呢,直接把不顺眼的人都撵了,任其自生自灭去,怕人说就大不了将人扔远一些,再让人看住,或是让其一辈子都再说不出来话便是……”

    一边说,一边还有意无意的接连看了凌思齐几眼。

    凌思齐被虎子这样不怀好意的看着,后背霎时湿透了,想到了当初在诏狱时看到的一幕幕……他忽然大声说道:“有赵氏这样一个母亲,她生养的儿子又能好到哪里去,凌仲佑活着时已经丢尽我凌家的脸,让凌家屡次蒙羞了,如今他母亲又做出这样恶毒的事来,正所谓‘母债子偿’,他也留不得了,省得有损我凌家百年的清名,所以我以家主和现任族长的双重身份宣布,从即日起,凌仲佑不再是临州凌家的子孙,不得葬入凌家的祖坟,以后更不能享受凌家后世子孙的香火供奉!”

    话虽说得于冠冕堂皇之外,还有几分不伦不类,意思却是表达得很清楚了,那就是由他做主,将凌仲佑逐出了凌家的门,自此后者便不再是凌家的子孙,一个彻底没有家族的人了!

    凌思齐说完,觑了一眼凌孟祈,见他神色还是淡淡的,似犹不满意,想了想,又大声补充道:“此决定即日生效,回头我便亲自将凌仲佑的名字自族谱上勾去,连同赵氏的名字一起,省得让这对母子继续污损我凌家的百年……唉哟……”

    百年二字后面的‘清名’两个字还未及出口,冷不防就大叫起来,却是一直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的赵氏听到这里,悲愤怨毒到了极点,以致再听不下去,竟挣扎着爬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凌思齐一头撞过来,将他撞得栽倒在了地上。

    赵氏一击得手,立刻又就势咬在了凌思齐的手上,直咬得凌思齐的手鲜血直流,一脸喘了她几脚,她才吃痛不住松开了,立刻便嘴角噙血的破口大骂道:“凌思齐你这个薄情寡义,寡廉鲜耻的窝囊废,好色无用的无耻之徒,眼里心里只有自己的混账王八蛋,我上辈子不知道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才会嫁给了你这样的渣滓!”

    喘一口气,不待凌思齐说话,又尖叫道:“你以为牺牲了我们母子,让我沦为下堂妇,让我儿子沦为孤魂野鬼,你和那老不死的就能有好日子过了,我告诉你们,休想,我便是死,也要拉了你们做垫背的!”

    赵氏放完狠话,忽然看向凌孟祈,冷笑道:“小杂碎,你以为当年就只有我一个人想你的命吗,你错了,想要你命的人多了去了,譬如你的好父亲,当年就不只一次利用我的名义,在你的饭菜里下毒,只可惜都被你侥幸逃脱了,最后一次更是被你的好祖母,怕再这样下去你真丢了小命,将你支来了京城,不然你坟头的草都长八丈高了,还能有今日这般风光!”

    “可怜老娘我白为你这窝囊废和老不死的背了这么多年的恶名,到头来却落得这样的下场,老天爷可真是不开眼啊……不过老娘能在死前看你们狗咬狗,也算是不亏了,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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