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合山,司危的地盘。据说那位瞻明仙主在这段时间,不仅买空了修真界最好的锦缎,还征走了最好的裁缝,引得众人议论纷纷,也不知这浩大阵仗是要为谁制衣。



    裁缝们并没有被带到纵星谷,他们在六合山日夜忙碌,按照拿到手的固定尺寸,缝制出了一件又一件的华美仙衣,成百上千套挂在夜空下时,似星海脉脉流淌,花香四溢。



    司危扶起依旧在昏睡的人,替他一件一件仔细穿好,又捏着那细白的指尖,凑在嘴边反复亲吻,并没有温度,可即便没有温度,也是真真切切能抱在怀里的阿鸾。他知道自己有病,毕竟倘若没病,谁会半人半鬼地倾慕着这被拼凑出的恋人,疯疯癫癫,情不知所起,情不知所终。



    “阿鸾。”他说,“醒来吧。”



    醒来看看此时的纵星谷,处处剔透闪光,丝缎华服堆积如云,装满美酒的坛子塞满地窖,奇花异草铺遍山野,比起当初的月川谷来也丝毫不差,你会喜欢的。



    司危低下头,用沾着冰冷眼泪的唇,去触碰那同样冰冷的脸颊。



    稀薄残魂隐约浮动。



    正在鲁班城中试衣的凤怀月也因为这点灵魂波动,不可避免地开始恍神。他伸手攥住旁边的伙计,缓了好一阵,方才恢复过来。伙计看他脸色好端端一下变刷白,也吓了一跳,赶紧招呼丫鬟端来点心与茶水,道:“客人是还没吃饭吧,快垫垫。”



    “无妨。”凤怀月摆摆手,“就这件,帮我包起来。”



    鉴于自己在重伤初愈之后,三不五时就会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症状,所以回到客栈后的凤怀月也并没有继续细究,细究此番的头晕眼花与先前究竟有何不同,他现在满心都是吃席——金光罩已经经过了越山仙主的亲自验证,很好用,不存在被认出来的可能性,那么自己今晚唯一的任务,就只剩下了寻欢作乐。



    寻欢作乐。



    凤怀月穿上新衣,又用两根手指将小白捏出来,叮嘱,“待会可不准乱跑。”



    灵焰不安分地来回扭动,它刚刚又被溺爱地投喂了两颗灵石,正处于想要活蹦乱跳四处撒欢的时候,见到被风吹动的床帐都想燎两下。但凤怀月没什么灵火喂养经验,见它扭得欢,还觉得这份有问必答很乖巧,于是将它往锦囊里满意一塞,兴致勃勃登上了彭氏派来接人的仙船。



    阿金也换了身体面衣裳,他到的要更早一些,一见凤怀月就高高举起手,示意对方坐到自己身边来。这场宴席是两人一桌,共十八桌,桌与桌之间隔得极远,诸位斩妖修士若想相互认识,可以自由来回,只想吃席的,也能守着桌子不动。场地当中开满碧玉荷花,风吹影动,风景柔美极了。凤怀月坐下后感叹:“这菡萏台真是名不虚传。”



    阿金压低声音,捏着一口气:“凤公子设计的,就是那个,鸾,当年花了大价钱。”



    凤怀月春风满面,哦,是吗,那他可真是个品味高雅的厉害绝世大妙人。



    坐在自己当年亲手设计出的台子上,心情肯定是好的,吃到第一口菜时,心情就更好,要不怎么说彭府是数一数二的仙府呢,厨子就是同外头的不一样。莲池之中,仙子飞起舞,乐师奏箜篌,花瓣如雨落在杯中,喝一口,酒也是沁甜的。



    别人斩妖为名为财,为昭昭天理为迢迢大道,只有凤怀月,开始认真考虑起为了能尽快吃上下一顿席,自己速速再去斩个千丝茧的可能性。这种纸醉金迷的宴席场景当真令他深深着迷,当然了,若要硬找出一点不足,那就是太雅了,太也清静,同座的诸位席友要么倨傲,要么拘谨,吃到现在,竟无一人起身高弹阔论,引大家一起笑。



    凤怀月仰头饮尽一杯酒,颇为遗憾,暗道倘若我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旧年情债,今日便要好好教教你们,什么才是真正的盛世欢宴。他拿起一根玉筷,在酒杯边沿随着乐声轻轻敲,算是给自己找了点新的乐趣,只是还没敲两下,阿金便凑过来道:“仙师,仙师,幻术师来了。”



    还有幻术?凤怀月立刻重新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不仅有幻术,请来的还是当今世间最好的幻术大师,唐五娘。她身姿丰腴,行动间似踩着风,盈盈一笑时,便已布好漫天花海,盛开在此刻将暗未暗的天顶之上,如一把揽来四季盛景,奇幻绮丽。



    “好!”众人纷纷鼓掌喝彩。



    凤怀月也笑着鼓掌,就连灵火也溜了出来,飘在桌上,藏于碗后看热闹。



    花海越开越繁盛,层层叠叠,一眼望去,甚至教人忍不住担心会压塌苍穹。几根碧绿如玉的藤蔓从空中飘下,舞娘们单手抓握随风荡起,一个个似蝴蝶轻盈掠过席间。随乐声再度翩翩起舞,她们实在是美极了,裙摆也亮闪闪的,不仅宾客喜欢,灵火也喜欢。



    因为它自己也是亮闪闪的。



    于是凤怀月一个没看住,小白便也飘起来抓住了一根藤!它原本只想跟着舞娘一起快乐荡秋千,但谁家幻术能挡得住瞻明仙主的灵火,只一个瞬间,火光便窜上了天。



    “轰”一声!



    点着了整片天空花海。



    舞娘们纷纷受惊落地,宾客却不明所以,还在热烈鼓掌,因为眼前情形实在壮观极了,比最恢宏的落日晚霞还要更加波澜壮阔上一千倍,金红的光芒在空中滚滚翻腾着,噼噼啪啪,烧得花瓣如火云,绵绵延延,铺展万里。



    唐五娘瞠目结舌:“这……”



    凤怀月也瞠目结舌,他一把将同样受到惊吓的灵火牢牢攥住,塞进自己腰间的锦囊,还打了个死结。



    无事发生。



    这场火海来得快,去得也快,待管家赶过来时,一切都已恢复原状,而其余宾客也是直到这阵才知道,刚才那竟然不是节目,而是意外?



    阿金也咋舌:“仙师,怎么回事啊,你看清楚了吗?”



    凤怀月面不改色,不知道,不清楚,别问我。



    不过,他又道:“并没有造成什么严重损失,理应问题不大,对了,我们何时能走?”



    “走啊。”阿金伸长脖子看看四周,“现在还没人走,仙师有事?”



    我虽没事,但闯了祸就得赶紧跑,凤怀月双手撑着桌子,正准备站起来召集众人一起离开,却听隔壁桌传来一声低呼:“越山仙主来了!”



    凤怀月百思不得其解,这究竟是个什么仙主,怎么丢了盒石头能引来,砸了场幻术也能引来,如此事事亲力亲为,你是没有手下吗?



    他头疼得很,单手撑住太阳穴猛揉。



    彭流问:“怎么回事?”



    唐五娘将方才发生的事禀了一遍,又低声道:“那似乎是瞻明仙主的灵焰,否则不可能如此轻易就焚毁我的幻术。”



    瞻明仙主的灵焰,按理来说在座修士该人人都有,因为大家全部进过千丝茧。当中倘若有一个两个没看好,让灵焰随风飘了出来,又恰好落在舞娘手中的藤蔓上,引发大火,这种可能性并不是完全没有。



    那这就只是一场小小的意外,并不严重。



    但彭流却始终觉得事情不对。



    离奇融碎的琉璃罩,离奇失踪的小白,离奇翻腾的火海,这两天实在有太多离奇凑在了一起,而所有的离奇,偏偏还都与司危与凤怀月有关。



    他目光掠过席间,并未发现故人,当中有几个明显用了假脸,但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毕竟斩妖时受伤是家常便饭,修士们又大多讲究,不想鼻青脸肿地狼狈赴宴,自然就得捏好易容符,这也是对主人家的尊重。



    四周静得可怕,气氛压抑沉闷。



    彭流掌心结印,忽然猛地凌空一攥——



    攥碎了菡萏台上所有虚假幻象。



    “啊!”有人捂着脸惊呼。



    众人纷纷侧头去看,就见那名修士,半边脸连着脖颈都是血肉模糊,白骨裸露,惨极了,显然被千丝茧内大妖伤得不轻。彭流挥手替他降下一道新的符咒,歉意道:“是本座失礼。”



    “仙主客气了。”那名修士躬身回礼,“无妨,无妨的。”



    其余几名易容符被打散的修士,脸上也多多少少有伤,并没有什么异常。



    彭流的视线终于缓缓落向最后一人。



    凤怀月:“……”



    跑是没法跑了,因为这位芝麻绿豆事都要亲自过问的越山仙主,已经不嫌累地纡尊走了过来。



    阿金赶忙拉起凤怀月,两人一道起身行礼:“仙,仙主。”



    彭流并没有看阿金,他伸出手,冷冷道:“交出来。”



    凤怀月无计可施,只得将手伸进腰间锦囊,摸了半天,摸出来一样东西,提着一口气轻轻放在了彭流掌心。



    作者有话说:



    凤怀月本科论文——《关于幼儿早期教育的重要性分析》



    第18章



    那是他昨日新买的金光罩。



    不得不说,高价货确实好,在遭遇了越山仙主一击后,这罩子竟然还在裂痕道道地发挥着作用,试图继续帮凤怀月瞒天过海,只可惜仍旧被识破。彭流看着凤怀月,怀疑道:“阁下为何如此固执地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凤怀月脖子一缩,老实巴交地回答:“回仙主,因为我长得不好看。”



    这理由显然并不能说服彭流,凤怀月这回倒也自觉,还没等他开口,就主动撤去了附在自己身上的所有幻象。阿金在旁边偷眼一瞄,当场倒吸一口冷气,吸到一半又觉得不太礼貌,想憋住,结果把自己呛得直咳嗽。



    其余人也在好奇地往这边看,凤怀月欲哭无泪:“仙仙仙主我我能能能再……”



    彭流一挥衣袖,亲自给他的脑袋笼上一层高阶幻象,将那张红里透黑,络腮胡子上连天下连海,还疙疙瘩瘩,凹凸不平的丑脸重新挡住。凤怀月松了口气,彭流则是看着眼前这好似马上就要哭出声的脆弱壮汉,难得表露歉意:“失礼了,这金光罩,本座会赔给阁下一个新的。”



    凤怀月一边道谢,一边不动声色地将左臂缩回广袖中,在他眼皮子底下,将那截骷髅白臂挡了个严严实实。



    这场闹剧就此收尾,彭流并未继续追究在座到底是谁没看管好灵火,毕竟众人都刚刚经历过一番激战,劳苦功高,足以抵过。宴罢时分,管事及时送来新的金光罩,凤怀月捏在手中,发现比自己先前买的那个品相更好,便满意地往袖中一塞,又顺手捡起桌上未吃完的一枚灵果,预备回去喂灵火。



    “仙师。”阿金可能是心虚自己方才那阵猛咳,于是跟在他身后,没话找话地解释,“我就是……偶感风寒,嗓子不舒服。”



    “倒也不用这么找借口。”凤怀月揽着他的肩膀,感慨曰,“天生就长成这样,我也不想的。行了,改日有空再叙,你先回家,我这头还有些别的事,就不相陪了。”



    阿金还想说什么,凤怀月却已经如一阵风般飘走,还飘得很快,直直追上前头一人,道:“道友,请留步。”



    被他叫住的修士,正是席间白骨森森,满脸伤痕的那一位。他身材魁梧,长相扛揍,修为也肉眼可见地不低。方才他已经接受了一轮其余人的恭维与安慰,此番再度被拦住,还以为对方同样是为了客套几句,交个朋友,结果凤怀月张口却道:“恕在下直言,道友身上那些伤痕,像是鬼煞所为,理应与千丝茧无关。”



    修士微微一怔,旋即收了笑容,冷道:“阁下这是何意?千丝茧内,多的是鬼煞。”



    “千丝茧内鬼煞虽多,但你脖颈白骨处,有一片荧蓝微光,我知道那是哪只鬼煞所为。”凤怀月道,“他绝不在千丝茧内。”



    修士果然语塞,半晌后,他无奈道:“我那天在离开千丝茧后,本欲回城,却在暮色晚林中撞见了一只埋伏在那的鬼煞,此等妖邪,人人得而诛之,我自要匡扶正义。谁知那鬼煞修为不低,不仅折了我的剑,还将我半边身体撕扯碎裂。方才我未在席间细说,非有意隐瞒,只因不想于这些无关小事上多做解释,浪费越山仙主的时间,并无任何恶意。”



    “道友放心,我也没有恶意。”凤怀月摆摆手,“只是我一直在找这只鬼煞,却始终没有线索。”



    修士道:“他当时藏于距离南城门十五里的那片林中,但不知道眼下还在不在。那鬼煞凶残狡猾至极,道友还是得多加提防,实在不行,就上报仙督府,多带一些帮手去。”



    凤怀月道过谢,离开菡萏台后,直接就奔城南晚林而去。仙督府是不必上报的,这种事,得有多严实就藏多严实。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山,照明全靠一弯细细牙月,凤怀月放出一把纷飞萤火,踩着枯枝满林子地乱找。他一身白衣流淌,背影纤细,被萤虫环绕时,连头发丝都在发光。



    林间魅妖被脚步声惊醒,她没有看到他的正脸,只被这玉立仙姿迷得一片荡漾,便悄无声息跟在后头,舔着鲜红的唇,又伸出长长的指甲,刚想要扣扣美男子的肩膀,腕间却传来一阵剧痛——



    阳气没吸到,惨叫声也被扼断在了脖颈间。凤怀月回过头,鬼煞正在将手里已咽气的魅妖往林子里扔。



    “……”



    凤怀月叉腰:“我就知道是你。”



    鬼煞对他这张新脸适应了好一会儿,方才道:“我回去之后,看到了你的信。”



    “我不是说了吗,玩一阵就回庄。”凤怀月坐在树下,“让你不必找。”



    鬼煞皱眉:“我不放心你,更何况这里还是彭流的地盘,三百年前——”



    “我知道,三百年前我招惹了不少桃花债,但又不是用我现在这张脸。”凤怀月道,“你过来。”



    鬼煞蹲在他身边,将脸依言凑近,结果猝不及防,突然就窥见了对方易容符下那张黑红凹凸的横肉脸,自然被吓一大跳。凤怀月却乐不可支,继续靠回树干道:“越山仙主只能打散幻象,却定然打不散我这张假脸,你可知道原因?”



    鬼煞将信将疑地摇头。



    凤怀月得意:“因为我这张脸,货真价实,绝非幻象。”他在耳后摩挲片刻,竟撕下来一整张薄薄的面具,这才露出本来面目,“跟老杨学的。”



    老杨是杨家庄里熬制树胶的老师傅,一双手能捏出世间万物,灵巧得很。凤怀月道:“怎么样,没想到吧。我花了足足三个月来做这张面具,这就叫舍简求繁,脸上套脸,最简单的手法,反而往往能骗过最多的人,就算是越山仙主,也一样跳不出这个逻辑。”



    鬼煞坐在他旁边:“那你打算在外游荡多久?”



    凤怀月敷衍,这种事情,不太好说,花花世界何其热闹,况且我才刚出来。他又道:“我是没什么危险的,有危险的那个,反而是你。”



    毕竟鬼煞一族多方为恶,坏事做绝,当中偶尔冒出来这个不作恶的老实煞,也没法敲锣打鼓地满修真界替自己吆喝出一份清白,还是藏着最省事。凤怀月道:“反正你很喜欢杨家庄。”喜欢到在我耳边念叨了三百多年庄里到底有多好,山清水秀巴拉巴拉,总之看起来恨不能扎根住上一辈子,那就你继续住,我继续玩,谁也不耽误。



    鬼煞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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