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什么呢。”姚翠翠又气又笑:“母子平安,没出人命。”



    “啊?!”王虎朝着郎中打躬作揖,带着虚惊一场劫后余生的喜悦:“哎呦,您真是杏林圣手,妙手回春啊!”



    郎中自谦道:“是他们母子命大。”



    姚翠翠将丈夫揪到一边,嘱咐他赶紧出去买些肉食鸡蛋,生完孩子身子虚,得补一补。



    王虎小声道:“东家给的经费都给郎中当诊费了,没钱了。”



    姚翠翠想了想,从床头上的箱笼里掏出一角银子给他。



    “自掏腰包啊?”王虎瞠目结舌。



    “姑娘太可怜了,好人做到底,也算行善积德了。”她说。



    王虎又冒着大雨跑出去,集市上空无一人,只有粮铺开门营业,他只好买了一小袋精小米,揣在衣襟里小心护着,回家熬小米油。



    姚翠翠把孩子料理干净,找了张被单包裹,抱到女子身边:“快看,这孩子眉眼真俊啊。”



    女子却将脸扭向一边,不看一眼,姚翠翠尴尬的笑笑,抱着孩子坐在床尾拍哄。



    女子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又睁开了眼:“大姐,大姐。”



    “诶,”姚翠翠又抱着孩子凑了过来,“妹子你说。”



    “我叫兰新月,是兰桂班里唱词的女先生……”她身体虚弱,边说边喘,指着堆在墙角的湿漉漉的衣物。



    姚翠翠在衣物里翻找出一个荷包,里面是一枚竹节形状的玉佩。她将玉佩交到兰新月手中,腾出一只手来抚摸她的后背:“姑娘,别急,你现在身子太虚,歇够了再说。”



    兰新月固执的摇摇头:“我在鬼门关走了好几遭,生怕哪遭回不来……再也没人知道那个禽兽的行径。”



    “顺天府学生员、国子监监生、都察院副都御使的长孙林修平,说要为我赎身,说要纳我为妾——对我们这一行来说,这是很好的归宿,何况他文章锦绣,一表人才。班子里的师姐师妹都以为我要苦尽甘来了,可是,直到我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他都毫无动作,就连每次去他的外宅,都不能过夜,不能留下任何一样东西。”



    “就这样又熬了一个多月,眼看就要遮掩不住,他才让家人来为我赎身。我原想着被他纳进门,又有一个孩子,只要安分守己,侍奉好主君主母,至少到老不愁衣食……谁想竟直接被拉到城外一个乡野郎中家里,要给我堕胎。说待他娶一个和善的主母便让我进门,必能妻妾和睦,但在此之前一定不能生下庶子。”



    “我也不想要这孩子啊,可我有一个师姐就是那样死的,我虽然是一条贱命,但是……我真的太怕死了。”



    兰新月泣不成声,姚翠翠放下孩子帮她擦眼泪,才发现她身体冰的好像没有生气儿。



    姚翠翠劝道:“妹子,你别这么想,平头百姓谁不是贱命一条,我和你大哥都是流民,一路从老家走来不知死了几回,老人孩子半途都饿死了,可是咱们命再贱,也得拼命活着不是。怕死没有错,不丢人。”



    兰新月瘦的只剩一把骨头,单薄的身体因激动瑟瑟发抖:“我只是后悔听了他的话……”



    王虎端着粥碗进屋时,恰见姚翠翠风风火火的往外冲,险些撞洒了热腾腾的小米油。



    “你干什么去?”



    王虎去追她,便见姚翠翠抄起一把菜刀冲出门去,来到隔壁刚欲砸门,却见门已经上了锁。



    “王八羔子,人面兽心的畜生,跑的倒挺快!”姚翠翠冲着门板破口大骂:“我呸!”



    “好了好了,先回吧。”王虎道。



    “等我腾出手来,非要去姓林的府上讨个公道!我到要看看什么样的高门大户养出来的畜生,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儿!”



    ……



    次日,王虎便来到国子监门外,将兰新月的说辞原原本本传递进去。



    怀安震惊愤怒之下,努力保持着一丝理智,毕竟这只是兰新月的一面之词,即便千真万确,只要林家抵死不认,他也没有任何办法。



    “小爷,怎么办?”长兴问。



    “让翠翠姐抱着孩子去林府认亲,撒泼也好,骂街也罢,众目睽睽之下,就看林家会怎么做。”



    “要是林家报官,把人抓了呢?”长兴反问。



    “那反倒说明他们光明磊落,去县衙捞个人没什么难的;我把这事儿担下来,去他家磕个头赔个礼也没什么难的。”怀安道:“林家要是不敢报官,才是真的心虚。”



    姚翠翠当女工会主席当久了,不但勇敢无畏,还气场全开。三日之后,她抱着襁褓来到林府大门前,大声控诉林修平薄情寡义、始乱终弃的行为。



    这种大户人家认亲的戏码,只在书里听到过,几个瞎溜达的闲汉凑过来,捧哏似的配合姚翠翠的发言。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将林府门前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管家开门请她进去,她却不进,口口声声叫主人家出来相认。



    管家吓唬她,她便翻个白眼:“你报官吧。”



    给老头儿憋得脸通红,进进出出禀报了好几回。



    姚翠翠刻意选在申时两刻,官员下衙前后,途径的官员马车都被人群堵在街道一头,纷纷派家人下来查看,驱赶呼和,怎奈法不责众,谁也别想赶走吃瓜群众。



    其中就有副都御使林柏泉的马车,见是自家门口出了事,林柏泉无法坐视,拨开车帘下了车,一身绯红公服令百姓们纷纷却步,让出一条通道。



    林柏泉年过五旬,须发花白,肩背依然笔直,脚步稳健,却在看到姚翠翠拿出竹节玉佩的一刻浑身一震,强撑站稳,那玉佩是长孙从小贴身带着的不假。又见婴儿蜷缩在他的怀里,稚嫩发红的小脸尚未蜕皮,却迎着明亮的日头慢慢睁开了眼,那副眉眼模样,就让他确信了六七分。



    他即刻命人去国子监,将林修平叫回家来问话,并请姚翠翠一并进去,当面对质。



    姚翠翠摇头:“我不过替人传话。大人,这母子二人是从东柳胡同捡来的,东柳胡同最西头的一户,您想必知道,你们有话就去跟孩子的母亲说吧。”



    言罢,她将襁褓轻轻放在地上,拨开人群,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林柏泉蹲身抱起婴儿,他身体向来硬朗,此刻却因震惊而颤抖,颤巍巍交到长随手里,道一声:“回府。”



    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孩子抱进了门。一边走一边吩咐管家:“抄了那孽障的房子,一应拜帖、书信、诗词全都送到书房里来,跟过他的小厮、书童捆起来审问,我要知道他这一年里,每日每时的去向。再拿我的名帖去教坊司,查近一年赎身改籍的乐户,抄一张名单给我。”



    “是。”老管家匆匆去了。



    ……



    怀安大步闯进率性堂,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一把薅住林修平的前襟:“混蛋!”



    他毕竟从小习武、练骑射,虽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打个书生还是绰绰有余的。



    众人从惊讶中回过神来,赶忙上前拉架,可是怀安愤怒已极,挡开众人,一记重拳直冲林修平的面门。



    一拳尚未落下,一只手忽然从背后伸来,别住了他的臂弯,将他另一只手臂也牢牢锁住——是顾同。



    “怀安,沈怀安,你冷静一点!”顾同急道:“监生不得串堂不得滋事斗殴,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吃一顿板子?!”



    怀安这才恢复了一丝理智,紧握的拳头缓缓放回身侧,胸口因愤怒一起一伏。



    林修平仍坐在椅子上,惊魂未定,目光躲闪,一言不发,一派心虚之态。



    可是怀安为了姐姐的名声,偏偏不能吐露一个字,这让他吃了苍蝇般的恶心。



    “林修平,你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算计到我们家头上,你算是到头了。”怀安咬牙撂了一句狠话。



    恰在这时,有人在门口喊了一声:“林监生,祭酒叫你去敬一亭。”



    林修平撑着桌子起身,逃也似的离开了率性堂。



    第164章



    怀安余怒未消,还靠在桌子上喘气呢,便听见一声咳嗽,率性堂的监生们不再围观,迅速回到各自的位子上落座。



    顾同一把将怀安按在林修平的椅子上,在他旁边坐好,果然是刘博士端着书本走进来。



    监生升入率性堂的标准是文理具优、经史皆通,学习时间为一年,共十二次考试,本经、策论、诏诰、表章、判语、经史策等,上等得一分,中等得半分,下等不得分,一年内累积八分才算完成学业,不及格会降级,等下次考试重回率性堂学习。



    因此率性堂的生员是监生中成绩最优的,也是学习压力最大的。响鼓不用重锤,刘博士从不点名查考勤,来去自便,怀安混在里面上了一堂课,居然没被发现串堂。



    ……



    敬一亭是祭酒、司业办公之所,东厢是陆显的值房,林修平站在门口,再次将衣襟抚平,儒巾带正,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门。



    里面有个低沉的声音回应他:“进。”



    林修平推门进去,原以为是陆祭酒叫他,谁料陆显不在,看到屋里坐着的人,他整个傻愣在原地。



    沈聿沉默无言,扔下手中书本,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开始摘牙牌、玉佩、扳指……咣啷咣啷扔在陆显的大案上,挽起袖子,朝林修平走过去。



    一步一步,仿佛碾在林修平的心里,他下意识想跑,怎奈双腿却像灌了铅似的,根本拔不动。



    “沈伯父。”他嗫嚅一声,忽然被一股力量拎出好几步远,生生撞在外间的壁板上,门扇砰的一声关闭。



    “伯父,您听我解释,我是真心实意求娶二小姐的,您不要听信坊间的传言,我……我却曾做过糊涂事,但我舅舅已经替我料理妥当了,必不会让她受到半点委屈。”



    却说林修平的舅舅将兰新月送到京郊堕胎,为了断了他的念头,骗他说兰新月用药后流血不止死掉了,林修平还为此哭了一夜。



    他此刻尚不知道兰新月不但活着,还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只当沈家父子从别处听说了他当年招惹兰新月的艳闻,左一句有一句的胡乱解释,可惜没有一句话是沈聿爱听的。



    “沈……”他话音刚落,迎面便挨了一拳,眼前忽的一黑,耳际嗡嗡作响,随后又被扯住衣襟,一脚踹飞了六七步,撞在门板上,蜷成了虾米。



    陆显从外面回来,手刚触到门上,便听“嘭”的一声巨响,门内好似有什么庞然大物砸了过来,往来书吏、典籍纷纷侧目。



    陆显手上一顿,对他们说:“各自去忙。”



    众人忙纷纷避开。



    正当踟蹰,门扇从内部打开,他看到林修平蜷缩在墙根,衣冠不整,鼻青脸肿。萧萧肃肃的沈阁老在他身后,好整以暇的整理着自己的袍袖。



    陆显怔怔的问:“你打他了?”



    沈聿没做声,只是向前走了半步,林修平就抱着脑袋一阵瑟缩。



    陆显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垂手碰碰林修平的肩膀:“说话呀,沈阁老打你了?”



    林修平拨浪鼓似的摇头。



    沈聿寒声问道:“师长问话,你就这样敷衍?”



    “没有!”林修平赶紧道:“大人恕罪,是……是我自己摔了一跤。”



    沈聿似乎对他的说辞极为满意,一样一样的将自己身上的东西佩戴回去。



    恰在这时,监丞找过来,先给沈阁老行礼,又给陆祭酒行礼,然后奉上林柏泉的帖子:“林副宪为长孙告假,称家中有急事请他速归。”



    陆显蹙眉看了林修平一眼。



    “这……怎么成了这幅模样?”监丞问。



    “摔了一跤。”陆显如是作答。



    监丞也是个好奇心过剩的,猫着腰围着林修平转了两圈,似在琢磨他以什么样的姿势可以摔成这样。



    “行了,你回家去吧。”这话是对林修平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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